“今日之事,是我不对。”
萧持背着灯火,暖色的光打在他侧脸上,半面光芒隐耀,半面落入黑暗,像是有两副完全不同的面孔交叠在一起,竟让姜肆觉得背后滋生出丝丝冷意。
她紧盯着他,全身仍竖起戒备的利爪。
仿佛只要他有任何动作,她就会瞬间找准机会逃离。
但他竟说了道歉的话。
姜肆心中揣度良久,还是把想说该说的话如实说了出来:“陛下既贵为天子,就更应有为人的底线,今日之事如果让外人得知,不仅我活不了,陛下也会为污名所累,史官若是如实记载,陛下一定会遗臭万年,孰轻孰重,相信陛下不是愚蠢之人,应当能掂量清楚。”
这样禁忌的话题,说透了怕招致他不快,说浅了又怕他装傻,姜肆不懂为君之道,到现在也没读懂陛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寄希望于他能良心发现。
可姜肆还记得后午发生的事,时刻担心他像那会儿一样又发疯,便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色,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
担心的事并未发生。
萧持转身走到八仙桌边坐下,抬脚时姜肆下意识闭着眼往后躲,如今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任何轻微的风吹草动都能吓得她心惊肉跳,再睁开眼,萧持端坐在那,手里掐着个空空如也的茶杯。
他问她:“你想继续留在将军府?”
萧持声音平稳,语气如常,跟下午见到的那个人给她的感觉全然不同,姜肆都有些恍惚了,回答时就慢了一拍:“不想。”
“要和离?”
“是。”
萧持看向她:“既如此,你和离,朕娶你为妻,世人为何要口诛笔伐?朕又为何要遗臭万年?”
姜肆瞳孔微缩,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懂他在说什么,一时间,她心头闪过诸多疑惑,也有诸多问题想要得到他的解答,但到嘴边就变成了满含讽刺的反问:“陛下应该知道,根本不会如您所说这么简单。”
她心头乱糟糟的,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打断了这番谈话,将手中的东西扬起来:“我只想知道,陛下交给我此物是何目的?”
萧持皱了皱眉头:“你需要。”
他说话简短,姜肆总有一肚子疑问:“只因为这样?”
听她语气中满满都是警惕,萧持脑海中不禁又闪过下午发生的事,近在咫尺的呼吸和碰触,节节攀升的热意席卷全身,但她很抵触,连看他的眼神都充满恨意。
萧持忽然站起身,姜肆又像受惊的小猫儿似的缩了缩身子,动作尽收眼底,他眸光一黯,道:“你如还需要什么,跟疏柳提,她会一一为你办妥。”
姜肆放下挡在身前的胳膊,疑惑地看着他,他似乎还要说什么,姜肆却忽然听到里间传来阿回的声音,她脸色一变,匆忙转身跑了回去,撩开珠帘一看,发现阿回只是在呓语。
大概是做噩梦了,不停地喊她“阿娘”。
再回身,外间里空荡荡的,人已经不见了,只有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的昏黄烛火。
她走过去,将窗关严,再看手中的书信,一时中百感交集,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她绝不相信方才出现那个就是陛下,一个人,究竟为什么前前后后有两幅面孔?
但不管怎么说,他好歹帮了她一个大忙。
转身回去,姜肆安抚阿回睡觉,疏柳低声问她:“夫人打算怎么办?”
姜肆早已经睡意全无了,她思量此事,愣了半晌之后才看向她,也压低声音说:“你觉得,若我将这些东西直接甩到霍岐的脸上,他会怎么做?”
疏柳闻言,眉头微微一挑,嘴张了又闭上,没有把心中所想说出来。
姜肆替她说了:“他什么也不会做的,顶多就是跪下来求求我。”
语气中不无讽刺,疏柳也明白她的意思。
姜肆轻轻拍着阿回,喃喃道:“得找个合适的机会……”
一夜无眠,到清晨时姜肆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阿回清早睁开眼睛,扭头一见姜肆还在梦中,手轻轻搂着他,是保护的姿势,他慢慢抬起姜肆的胳膊坐起身,穿上鞋子下炕,刚走出两步就看到疏柳进来了。
阿回抬头,拽了拽疏柳的衣服,然后往外走,疏柳低头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跟他走了出去。
到前厅,阿回一副认真之色,浅皱着眉看她:“昨夜,是谁来见阿娘了?”
疏柳一惊,眼睛睁大些许:“小少爷不是睡了吗?”
阿回抿了抿唇,小眉头皱着:“我装的。”
疏柳细细地打量他几眼,以前一直觉得这个孩子心思深沉,但没想到这么深,所以昨夜那几声呓语是故意发出的,为了吸引夫人的注意力?
“昨夜那个人,是不是把阿娘弄哭的人?”
阿回又问了一句,疏柳见他神色认真,蹲下身握住他手臂,低声道:“不是,是来救你阿娘跳出火坑的人,是来帮你阿娘的。”
阿回满眼都写着“不信”。
疏柳问他:“你想不想离开将军府?”
阿回赶紧点头:“当然。”
疏柳继续道:“但是你和你阿娘对付不了霍将军,如果他执意不肯,受伤的一定是你阿娘,那个人,权力凌驾在霍将军之上,只要是他想做的,万事无有不成者。”
“他是皇帝?”阿回快速问道。
疏柳再是一怔,闻言便笑了,刮了刮他小鼻子:“果然聪明。”
“那他会不会害我阿娘?他为什么要帮我阿娘?”阿回接连追问,疏柳看他满是担忧的神色,为自己主子开脱:“陛下不会,你忘了?你阿娘救了陛下一命,陛下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只是想保护你们两个。”
“真的?”阿回想了想,仍然有些不确信。
疏柳一脸坚定:“是真的!”
霍岐从红鸢居出去之后没有回翠馨居,而是在前院坐了一晚上,天蒙蒙亮,他叫来侍从叶松,附耳嘱咐了他几句。
叶松抬起身,询问道:“属下要去一趟清水县吗?”
霍岐道:“尽早回来,我需要马上知道那件事的来龙去脉。”
“是。”叶松抱拳,领了命令便向外走。
霍岐觉得有些头疼,按了按太阳穴,他看着时辰还早,起身回了翠馨居,刚踏进院子,就看到还未熄灭的灯火,他一怔,随即加快了脚步,挑帘进正房的时候,一眼就看到王语缨还躺在白日里那张软榻上,闻声起身,睡眼迷蒙地看着他。
“道衍……你回来了。”她嗫嚅道。
霍岐匆匆走过去,按住她肩膀:“你怎么睡在这?”
王语缨揉了揉眼睛,温柔地笑了一下,回道:“我以为你晚上会回来,就在这睡了一会儿,没想到一睡天就亮了。”
见她是在等他,霍岐心里一阵愧疚,因为想着肆肆说的那些话,他心里对王语缨有所怀疑,所以才不愿过来,谁想到她竟然会等他一晚上。
霍岐回过神来,轻声道:“我一会儿还要去上朝,你回房好好休息,在这里怎么睡得好?下次别等我了。”
王语缨抬起他的手抚了抚脸:“你是我的夫君,我不等你等谁?”
似乎也不要听到他的答案,王语缨抬起头看着他:“姜娘子那边,你劝好了吗?”
霍岐神色一顿,随即露出苦闷的表情。
王语缨心知肚明,有些埋怨地看着他:“你不会说话,肯定是又惹她生气了……劝人这种事,还得让女人来,将军带兵打仗可以,但不如女人心细,这事还是交给我吧。”
霍岐看她一脸疲态,回绝道:“不用,你不用操心此事。”
说罢,他起身:“我去上朝了。”
霍岐来得快去得也快,听见外门声响,王语缨坐了一会儿,不久,秋月躬着身进来,一脸惊色,快步走到她身前,道:“将军好像要查表少爷的事,已经让叶松去清水县了。”
王语缨神情淡淡的,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他早晚要知道的,这件事根本瞒不住。”
“那……小姐打算怎么办?”
王语缨起身,秋月赶紧上前服侍。
“给我梳洗打扮好,我要去红鸢居。”
王语缨动作很快,她披着杏黄色狐绒大氅,未施粉黛,却装扮地精致,到了红鸢居之后,见到了疏柳和闻杏守在外面,便着秋月上前去。
“我家夫人来找姜娘子。”
两人对视一眼,疏柳道:“夫人在睡觉,还未醒。”
“你去……”秋月皱着眉要说什么,后面的王语缨将她叫住。
“你回来。”王语缨站在雪中,语笑嫣然,对二人道:“既然姜娘子还没起,我就再等等。”
疏柳冷着脸,没有任何表情,闻杏却觉得有些不合适,她偷偷拽拽疏柳的袖子:“要不然,我进去传个话?”
疏柳还没说话,王语缨已经看向她:“姜娘子一看就是昨夜没有休息好,不碍事的,我在这等等。”
晌午日头高照,阳光正好,屋檐上的雪纷纷化了,一滴滴雪水落在地上,姜肆听见声音,慢慢转醒,脑中昏昏沉沉地,她坐起身,看到疏柳站在旁边,下意识问:“阿回呢?”
“小少爷跟闻杏在一起。”
姜肆抚了抚额头,刚要说话,疏柳道:“翠馨居那位来找您了,在外面等着。”
姜肆抬头,有些惊诧:“等多久?”
“有一上午了。”
姜肆急忙翻开被子下去,还未来得及整理妆容,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惊喝:“阿缨!阿缨!你怎么了!”
姜肆与疏柳对视一眼,赶紧出门,推开房门就看到雪地里,面容苍白的女人依偎在男人怀里,唇上已经没有了血色。
霍岐看到姜肆,难压心头的愤怒:“你怎么能让她在冰天雪地里站一上午?”
王语缨扶着霍岐站起来,虚弱道:“不关她的事,是我不让下人叫她起来的。”
“你!你本来就身体不好,这样糟践身体干什么?”
“我就是……想来劝一劝姜娘子……”
两人一唱一和,像是搭台子唱戏似的,姜肆目光落到王语缨身上,那青白的脸色不是假装,紧接着下一刻,她就昏了过去。
霍岐大惊,赶快将王语缨打横抱起来,不管不顾地冲进房门,把姜肆挤到一旁。
口中大喊着:“快去叫大夫!”
姜肆不耐地闭了闭眼。
还去叫什么,这不就是有一个现成的大夫吗?
霍岐把王语缨放下才反应过来,他匆匆行到门口,一把拽住姜肆的胳膊,将她拉到炕前:“肆肆,你快给她看一看。”
姜肆瞥了他一眼,没有让疏柳去拿她的药箱,直接伸手拿起王语缨的手,在腕上一探,然后甩开。
霍岐盯着她粗鲁的动作,刚要说话,姜肆转身,看着他道:“我随师父行医多年,唯独此道不精。”
霍岐露出疑惑之色,又听她道:“她有孕了,你另请高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