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今日着绿衣,她近日瘦了许多,下巴尖得厉害。宫女新添了茶水方退下,有薄纱般的雾气自杯中冉冉升起,将她的眸色衬得分外湿润漆黑,她望着她道:“我想见一个人。”
她目光平静,能叫她这样慎而重之地开口,必定不是容易见的对象。严圆圆不答反问:“不知德妃说的是何人?”
对方唇角微弯似是在笑,她将手中握着的茶盏搁置一旁:“娘娘难道不想先听听我要说的事,好知道这件买卖到底划算不划算?”
德妃与皇后同期进宫,但那时帝后间并未传出不合传闻。皇帝忙于国事极少涉足后宫,到她进宫那年才稍有改善,之后许久方有公主出生。若陛下与皇后不合是她进宫后才有的,按说皇后身上发生的事,她作为宠妃应当不可能听不到半点风声,德妃又是从何得知?
严圆圆的确有些好奇,但不肯在她意味深长的眼神中落了下风,只端着架子淡淡道:“愿闻其详。”
德妃看来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如何,只示意她挨近一点。警惕抵不过疑惑,严圆圆绷直了身子谨慎地凑了过去,对方附到他耳边轻轻道了一句:“先皇后被诊出怀孕前两月,仍是处子之身,。”
怀孕之前当然是处子身,圆房之后才会有孕嘛。她想嗤笑一声表示这个消息和对方表现出来的慎重并不相符,笑未发出突然回神,顿时睁大眼望着对方呆住了:“……”
先皇后当时怀孕的消息在宫中掀起轩然大-波,她自然记得对方恰好是在怀孕两月,宫中席上孕吐实在遮掩不住,才顺理成章被太医诊断出的。
皇帝每逢初一十五便要去皇后宫中歇息,算算日子正好差不多,故而此事一出无人怀疑有何不妥。
当时已被撵出宫的绿樱等人还在背地里嘀咕,皇后身为后宫之主却一身的小嫔妃做派,平日爱称病争宠便罢了,生了孩子也秘而不宣硬要瞒着想坐稳胎。被发现时那么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好似严圆圆等人必定会对她下手一般。
因她几人口无遮拦,桂嬷嬷将她们狠狠教训了一顿,严圆圆对此记忆十分深刻。此刻联系良妃说的话一想,忽然便将脑中许多猜测对上了号,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许是她面上表情太过惊愕古怪,德妃扯了扯唇角别过视线,语气冷淡又冷静:“娘娘如此吃惊作何?本宫方才可什么都没说。这宫中许多腌臜事,贵妃娘娘宠冠后宫又有陛下暗中护着,自然从未留神。若是娘娘有兴趣,待此事办成我自会一桩一桩与你说个清楚,不必在心中暗自揣测。娘娘不擅长掩饰情绪,若是回宫被陛下看出来,我倒是好脱身,娘娘与大皇子便……”
她清冷目光中隐约有些对自己天真作态的厌烦不喜,严圆圆回过神后微皱了眉:“是本宫失态了。”
实在是这件事叫她过于骇然,皇帝登基六年有余,与皇后成婚的年岁却不止这个数。当日他作为皇子大婚,她兄长还去喝了一杯喜酒,可皇后竟然到怀孕前都是处子身……联想起她当时宫宴上被诊出喜脉的惊慌反应,及皇帝彼时丝毫不减喜色的模样,严圆圆脑中木木,至此时仍有些惊魂未定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多余的好奇心。
开弓没有回头箭,德妃并不给她多余的时间思考。见她表情惶惶已是信了八分,便告知她自己何时要见、在何处见,让她先安排好这些,下回两人约见时她才会告诉她对方是谁。
这讯息没头没尾她如何安排才好?严圆圆还待追问,对方面色苍白地掩唇,不住地咳了起来。边咳边瞧着她的神情冷笑一声“那人不是陛下”,外头候着的宫女已听见声响着急涌了过来。
那几名宫女围着德妃伺候的伺候,用药的用药,抚背的抚背,她呆立一息见这些人完全顾不上自己,德妃也再无开口的意思,只好告辞离去。
可这事还是叫她心里透着疑惑与不踏实,连回宫路上撞见良妃因不满淑安公主被禁,张牙舞爪地挑衅于她也无暇顾及。她匆匆说了几句走了,倒让后头的良妃摸着脸颊很是深思了片刻:难道她今日妆容太盛对方不敢直视,方才不战而败了?
……
这一遭探病结果听了这么个消息,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严圆圆从前只当系统说的是玩笑,不想皇帝竟然真能做到如此地步。若真是这样,那淑安公主的身份实在存疑。
只她在宫中生活这么多年,皇帝虽然不喜,却从未有人猜测过陛下膝下唯一的公主却是……
严圆圆按住胸口长吸一口气,这般的猜测光叫她想想都头上冒冷汗。皇后究竟多大的胆子?若真如她猜测那般,她竟也敢把这孩子留下来。她分明记得,皇后初时的惶然紧张后,不知是不是皇上的默认,她很快便因为怀了孩子比从前愈加嚣张跋扈起来。连她自个都因投鼠忌器在皇后面前吃过几次亏。
皇帝那时尽管态度一直十分冷淡,压根没去皇后宫中看过几次。可他性情向来如此,并没有人往别处猜忌。之后淑安公主出生,虽不是皇后心心念念的小皇子,皇上看来也并不十分喜爱,但陛下在她出生后不久便赐封号“淑安”,皇后于是越发得意。
皇家公主封号一贯往金贵的选,这位却破天荒给了个平平无奇的“淑安”,如今想来颇为耐人寻思。只是当时她按部就班跟着系统走,听见皇后怀孕产女的消息又是松了口气又是失落,系统又给她发了新任务,便没注意这些。
因消息太过劲爆消化不下来,严圆圆此后几天一直恹恹,皇帝面上不显,却故作高冷地换上她前些日子好容易帮着收了个边,勉强算她做的衣裳在面前走了几趟——谁料心无杂念的贵妃娘娘她居然丝毫未曾留神。
陛下心中十分不得劲,底下的人亦跟着不得劲。谢清瑜升官后比从前任鸿胪寺少卿时不知忙了多少,偏偏陛下每回不得劲就要使他去宫里也转悠一回。他跑前跑后什么点子注意都出过干过,陛下勉强满意后竟还不让他用车马代步,以至于他每回归家皆是被内侍护送两腿战战双目发昏的状态。
谢清瑜还未及冠便与严颂卿几人并称“京中四大公子”,虽他个人觉得这称号十分蛋疼,但这张脸长得如何却是众人有目共睹。自他连续几日软了腿才被内侍送回府后,京中流言顿时尘嚣直上,其热度直逼前些日子景朝第一富商成老爷家的小妾与看马房的马夫私奔之事。
谢大人被老当益壮宝刀未老的亲爹提着剑追了不知多远,连鞋跑掉了都不敢回头捡。一身狼狈相被人看得彻头彻尾,第二日便拖着好友涕泗交加泪流满面,晕着两团酒醉的酡红瞎嚷嚷:“我要娶媳妇!我要成亲!!”
与他交好之人除严颂卿外还有京中有名的富二代纨绔子、前几日小妾与马夫私奔的成老爷二子成梁栋,闻言一口酒喷到桌面上哈哈大笑:“子君抱着严兄说话,是意欲求娶严兄家中幼妹,还是求娶严兄呢?”
“……”
严颂卿干净利落把擦了半天的刀往桌上一拍,白亮白亮的刀光往眼前一闪,成梁栋立刻闭嘴。谢清瑜不高兴地将手一撒,满脸小媳妇模样委委屈屈地擦拭溅到眼中的酒液,却还红着眼不满地嘟囔:“我本就是要娶严家的幼妹,若不是……横插一脚,还不知届时……”
这回不等严颂卿动手,虎躯一震的成梁栋直接拿酒塞住他的嘴。谢清瑜捧着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半壶,砸吧砸吧嘴直接扑在桌上红着脸睡去,他这才抹了抹头上喝酒出的汗松了口气。
“这家伙酒量怎得越来越差?半壶玉楼春便醉成这样,叫人听见还要不要脑袋了。”
成家是皇商,成梁栋是二子不需接掌家业,自小逗猫戏狗做足了纨绔子弟的本分,这点儿酒对他自然不在话下。严颂卿把吓唬人的刀收起来,瞥了眼桌上脸颊通红打酒鼾的谢清瑜,“哪醉得那么厉害,心里难受借酒装疯罢了。”
“……”膝盖好痛伐开心的谢清瑜挪了挪屁股,把脸埋在胳膊里。原是装死不想起身,也实在是无妄之灾被折腾得厉害,反应过来猛然抬头,“你有法子?”
不就是定过一场娃娃亲不讨人喜欢,结果又入了对方青眼,故而才又嫌弃又觉着好地这样折腾么。那位好说歹说也算是他妹夫,他妹妹吹个枕头风比什么都有用,他没法子谁有法子?
严颂卿二话不说拿刀起身,扔下两字“等着”,抬脚便往门外走。
心中想着回府拟个折子进宫见见妹妹,每回过年娘亲都十分惦念她,顺便借着这当口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他未骑马,因心思专注,脚下便走得极快,有姑娘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落了帕子都毫无所察。这里地处繁华,来往行人车马极多,恰好前头有一队深目高鼻的异族商队打马过来,众人纷纷驻足回望,车流便有些拥挤混乱。
有个孩子不知怎么被挤出了人群,立在一辆正等候过路的马车旁边茫然四顾。他手中正握着一串红红的糖葫芦,那竹签很是尖利,行人一挤,不巧便扎在十分柔软的马腹上。那马立时暴动,长嘶一声扬蹄要踏,车夫力小勉强拉住缰绳却牵制不住,车厢内也传来女子的惊呼。
眼看就要酿成惨剧,离得不远的严颂卿急忙上前出手相助。只那马伤在要害暴动极为疯狂,旁边的小孩已被抱走,车上的女眷却还十分危险。他试了一试险些也被带走,正欲抽刀干脆将此马斩于此处,只听有人一声“让开”,他下意识避了一步,眼前霎时闪过一道刀光直逼疯马脖颈——
刀法极准。
……十分地准。
以至于从马车里头翻出来,惊魂未定泪眼盈盈要与恩公道谢、长得有点眼熟的姑娘才看他了一眼,“谢”字还没出口,她便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罪魁祸首却捡起刀冲他呵呵一笑:“都叫你让开了。”
“……”
被扑头盖脸喷了一身马血的严颂卿木着脸看了对方一眼,感觉自己还不如方才多喝几口,如今也好装醉。
……不不,他分明是醉了。
严小将军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