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哽咽着,声泪俱下,抬起头之时妆容花了半边,哪还有什么雍容的模样?
她捂着小腹,说出请皇上做主的那番话,罕见地流出脆弱来,意外的惹人揪心。
皇贵妃苦笑一声:“……德妃终是生了胤禛,牵扯不断的,臣妾也不拘着他和胤祚玩耍。可今儿一番话,却真真戳到了臣妾的心里……德妃说的是,童言无忌,哪能责怪六阿哥?想来也是无心之语……”
德妃求情的话霎时卡在了嗓子里,她慢慢俯下身去,闭了闭眼,如坠冰窖。
皇贵妃说,胤祚童言无忌,责难万万落不到他的身上去。
言下之意,是她这个额娘——亲自教了这些话。
也怪她大意疏忽,在胤祚好奇问起胤禛的时候,笑容慈和,语气淡淡说了句:“你四哥把承乾宫当了自个的家,哪还记得起额娘。”
她不过随口一说,谁能想,胤祚竟然当了真。
不,不是当了真。
胤祚才几岁?不会记得这么清楚。
定是有皇贵妃的钉子作祟,引导小六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
稍稍一想,德妃就明白了前因,哪还不知,这是皇贵妃布的一个局?
以胤祚为饵,搅乱家宴,连副后的体面都不要了,就为了给她泼脏水,按下两个罪名。
一来,教唆胤祚,居心叵测;二来,不敬皇贵妃,意图离间她与胤禛的母子之情。
众目睽睽之下,皇上哪能饶得了她!
佟家,可是皇上的母族,虽说佟佳氏也讨不了好,但皇上绝不会重罚。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哪是正常人能干出的事儿?
现下,再多的辩解也没有用处,小六的话便是证据。
不,千万不能乱了阵脚,她还没有输……
指甲陷入掌心,带起阵阵疼痛,德妃不言不语,深深趴伏下去,像是认了命。
惠妃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攥紧了绣帕,心急如焚,荣妃也是一样。
晚宴是她们联手布置的,原以为和乐融融,谁能想,竟来了这么一出!
忆起今儿是万寿节、圣上的生辰,荣妃心下沉了沉,悄悄地抬眼望去。
果不其然,皇上面色铁青,哪还有方才和煦的神情?
康熙不住地转动着玉扳指,生生被气笑了,目光扫过皇贵妃,顿了顿,又扫过德妃。
一个怀胎七月,一个怀胎五月,成日成日的不消停。
还专门挑在了今天!
好,好得很。
太皇太后在后宫生活了一辈子,哪还看不出此事的猫腻?
老太太轻叹了一口气,生怕皇帝暴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赶在康熙前头开了口:“胤禛,胤祚,你们都是好孩子。来老祖宗身边,来!”
太皇太后的话如同天降甘霖,拯救了垂头握拳的四阿哥,还有泫然欲泣的六阿哥。
康熙一怔,恍然回过神来,心头有了丝丝愧意。
也怨他,疏忽了后宫诸事,劳烦皇玛嬷这般操心。
望着两个孩子,皇帝的怒气稍稍缓和了几分,对皇贵妃、德妃的印象越发跌落到了谷底。
他瞥向梁九功的同时,指尖点了点案桌。
梁九功霎时会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上膳——”
宫人鱼贯而入,凝滞的气氛渐渐散去。
……
“老祖宗……”胤祚抹着眼泪,带着哭腔,说到一半,就被太皇太后打断了。
太皇太后拉着胤祚的手,摸了摸胤禛的光脑袋,露出慈和的笑容:“别哭,老祖宗在呢。来,吃块点心垫垫肚子。”
胤禛默默地拿过点心,红着眼眶塞进嘴里。
太皇太后心下一叹。
明明是同胞的兄弟俩,却离得泾渭分明,她瞧着,小四像是对小六生了抗拒。
拿孩子做筏子,不值当的!
太皇太后眼神一厉,转向殿中央跪着的皇贵妃和德妃。
因为皇上没唤她们起身,她们仍然跪在地上,此时已有些摇摇欲坠。
地砖冰凉,跪久了寒意刺骨,因着皇贵妃早有准备,穿戴了厚厚的护膝,还喝了一碗烈性的保胎药,眼下,比德妃的境遇好了很多。
德妃却觉得怕了。
小腹冰凉,传来阵阵下坠之感,虽不明显,却唬得她魂飞魄散。
若是这胎保不住,她又有何颜面在后宫立足?!
那日,皇上从永和宫拂袖而去,德妃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圣眷大不如以往。
莫说与宜妃相比,便是不怎么受宠的贵妃,也得了乾清宫的赏赐。她却什么也没有,给人看够了笑话!
没了宠,孩子就是依仗。
瞧瞧,内务府那帮看菜下碟的奴才,还不是要对她恭恭敬敬,一如往常?
她还有更深的,藏在最心底的念想。
胤祚形单影只,无人帮衬,等日后……她还要为他生一个弟弟,才能更好的筹谋未来,才能真正地,应了那个‘国祚’的‘祚’字。
自去年殇了一位小格格后,德妃把这一胎看得很重,甚至下了决心,一生下来,便把他交予皇太后抚养。
若是皇子,就能像胤祺这般立于不败之地,日后更好地帮衬胤祚;若是公主,或许能够避过抚蒙的命运。
方方面面,她都考虑了一遭,可一切一切的前提,是孩子能够安然无恙。
德妃咬着嘴唇,心下发狠。
若这胎出了事,她就算拼了命,也要让佟佳氏死无葬身之地!
远在另一端的吴嬷嬷很快察觉到了德妃的异状,焦急不已。
她一咬牙,正欲上前求情,太皇太后像是看出了什么,慢慢收回视线,摆了摆手,“皇贵妃,德妃,都起来吧。大喜的日子,不提什么罚不罚的,此事延后再议。”
康熙夹了一筷子青笋,头也不抬地道:“孙儿听皇玛嬷的。”
德妃愣了愣,延后再议?
皇贵妃神色一凝,不可置信地望向康熙,康熙似有所觉,缓缓抬起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蓦然之间,皇贵妃升起了后悔之意,她好像……与表哥越行越远了。
而后望向嘴唇惨白、虚弱不已的德妃,还有她袍角之处、不甚明显的一点殷红,皇贵妃渐渐坚定了神色,微微带笑,摸了摸鼓起的小腹。
一切都是值得的。
等生了小阿哥,做了皇后,还有谁能与她相争?
都说她憎恨德妃是因为胤禛,憎恨宜妃是因为圣眷,这话没错,却不尽然。
现下,贵妃、宜妃、德妃皆怀有身孕,与她的月份相差不大。
万一她们生了皇子,且赢了皇上喜欢,得对她生出多少威胁来?
皇上宠爱的幼子,一个就够了!
没有人能与她的阿哥相争,没有。
德妃眼看着是保不住胎了,就算生下来,也是个哭声细弱的,不足为虑。宜妃那儿有袁贵人出力,至于钮钴禄贵妃……
她得好好想想,想出一个万全的办法来。
有儿子陪伴的宜妃娘娘看了一晚上的好戏,看得津津有味,不仅吃得满足,温热的果汁也多喝了好几盏。
待晚宴结束,云琇弯下腰,捧着胤祺圆嘟嘟的面颊,凑上去亲了一口,“小五乖乖地睡觉,入夜绝不可以踢被子,听到没有?”
“额娘,胤祺才没有踢被子。”胤祺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哼哼一声,“弟弟才会!”
一边说,一边偷偷地想,额娘的亲吻香香的,下次,我得亲回去才行。
云琇捏了捏他的肥脸蛋,笑得不可自抑,“弟弟的手脚还没长利索,踢被子还早着呢。”
太后乐呵呵地站在一边,用蒙语夸着胤祺,给他‘作证’:“我们胤祺不踢被子,皇玛嬷最是知道……”
康熙搀扶太皇太后前来的时候,恰恰见到这温馨的一幕,听到了胤祺不踢被子的‘豪言壮语’。
皇帝微微一怔,转而失笑,专注的眸光落在云琇身上,片刻都没有挪开眼。
今儿琇琇坐的案桌,太靠后了些。
前头坐着皇贵妃和贵妃,还有惠妃;她也不出风头,只默默地用膳,低着头,让他不能好好地看她一回。
心弦波动,蓦然间,康熙生了一个冲动的想法。
许是夜色太浓,那股冲动渐渐地凝成了绳,因着自持的帝王修养,被他按捺在了心底。
再等等。后宫格局已成,现下还不是时候。
“皇玛嬷,孙儿就扶您到这儿。”在云琇看不见的地方,康熙停住脚步,含笑道,“晚宴的争端,劳烦您费心,孙儿过意不去……”
太皇太后摆摆手笑道:“你呀,前朝诸事繁忙,皇贵妃又怀了身孕,可不就得哀家出马!可别说这些话了。”
提起皇贵妃,太皇太后摇摇头,叹了一声:“她显然顾不上另一个孩子……德妃亦然。夹在她们之间,小四哪还会开心?”
康熙负手而立,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他拱拱手,略显郑重地道:“还请皇玛嬷答应朕……”
每逢初一十五,或是重大节日,皇帝总要留宿坤宁宫,这是一直流传下来的规矩。
自孝昭皇后崩逝,新任皇后未立,到了初一十五以及大节,皇帝驾临的,改为了承乾宫皇贵妃处。
今儿是万寿节,按理说,晚宴结束后,皇上就该来了……
皇贵妃压住心底淡淡的不安,让下人不住地前去打听,临近就寝的时辰,圣驾终于来临。
听闻禀报声,她松了一口气,随即涌上强烈的酸涩之感,转头看了眼袁贵人。
“好好服侍圣上。”顿了半天,皇贵妃冷声说,“若出了差错,本宫唯你是问!”
袁贵人恭敬地应了是。
……
待皇帝大步踏进正殿的时候,上前相迎的,除了拾掇完毕的皇贵妃,还有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
“……”康熙差些以为自己走错了,下意识地翘了翘唇角。
接着定睛一看,是个陌生的艳丽女子,与琇琇有着三分相像,还模仿了她的举止、穿着!
执政多年,康熙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现下却惊愕不已,笑容来不及收敛,指了指皇贵妃,竟说不出话来。
梁九功心里咯噔一声,坏了。
皇贵妃见了那抹笑,以为皇上惊奇于袁贵人的长相,怕是对此颇为满意。
她好容易止住了酸意,扬起一个贤淑的笑容:“请皇上圣安。臣妾月份大了,不便伺候,于是从偏殿寻来了一个美人。袁贵人堪比宜妃……”
话还没说完,康熙便拿起身侧的茶盏,重重地砸了下去。
皇贵妃吓了一大跳,后退几步,面色猛地惨白,“皇上?”
“荒唐。”康熙怒极而笑,只觉不可思议,“堪比宜妃?你把朕当什么了,把云琇当什么了?!一个赝品罢了,她也配与宜妃比?!”
在皇贵妃震惊至极、慌乱至极的目光下,康熙往前走了几步,逼近了她,轻声问:“在你佟佳氏眼中,朕是不是就像园里的猴子,可以被人牵着走,然后给你耍猴戏看?”
凤眼深深,蕴含着令人心惊的寒意。
“不……”皇贵妃语调破碎,喃喃地后退。
袁贵人早就退到了角落,此时正咬着唇,死死地垂下头,掩饰住嘴角的一丝笑意。
康熙笑了一声,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盯着皇贵妃道:“你想做穆邪利,朕却不愿做高纬。表妹,若是不想当这皇贵妃,朕成全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