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9章十年内,饿殍千里
云逍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顾炎武这个正主。
鲁迅说的果然没错,李鬼总是会遇到李逵的。
好在顾炎武现在还是顾绛,更不曾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类的话。
此时的顾炎武,年龄与云逍相仿。
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丝毫看不出大思想家的样子。
云逍的目光,让顾炎武有所察觉,不由得眉头轻蹙……这俊俏的年轻人,该不会有断袖之癖吧?
毕自严笑道:“这位小哥觉得我的话有何不妥?”
“何止不妥?”
顾炎武将注意力转移过去,侃侃而谈。
“天下夏税秋粮,以石计者总2900万余。而浙江布政司275万余石,近天下田税十分之一。”
“自唐以来,江南富盛天下,前宋时亩税一斗,元朝亩税三升。而大明立国之初,亩税高达八斗,因此致使江南百姓困顿。”
顾炎武主张经世致用,提倡利国富民,此时思想已经有了萌芽。
加之其天性独立,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并且这人喜欢实地调查,说话从不放空炮。
他刚才说的倒是实情,不过却是为了发泄愤懑。从大明立国之初,江南的田税就高得离谱。
在江南人看来,不仅只是因为江南富庶,还因为老朱故意报复。
苏杭等地以前是张士诚的地盘,老朱攻打张士诚时,遭到百姓顽强抵抗。
因此老朱灭了张士诚后,就对江南课以重税。
当然了,这只是民间的看法。
老朱限制和打压江南地主豪绅,是出于多方面的原因,可不只是为了报复。
云逍忍不住笑了。
没想到年轻的顾炎武,竟是个愤青。
李标等人听出顾炎武话中的意思,脸色顿时变了。
那布政司的黄参政,连连朝那七品官使眼色,让其劝阻这年轻人。对方并不认识黄参政,却也意识到顾炎武的言语有些出格,连忙出声劝阻。
谁知顾炎武却充耳不闻,继续滔滔不绝:
“苏杭赋税如此之重,不种植桑麻,或是外出做工,又哪里来的银子缴纳重税?”
“弃稻种桑,弃田务工,让江南百姓才能衣食无忧,朝廷也有了赋税来源。”
“这位长者却声称,江南弃稻,非江南百姓和朝廷之福,岂不是谬论?”
顾炎武虽然年轻,见识却非同一般,也极为健谈。
只可惜站得高度不够,看的远不如李标等阁臣那样远。
毕自严哑然失笑。
在总理大明财政十几年,哪能这样就轻易被一个后生驳倒?毕自严反问道:“若是所有百姓都是做工了,谁来种田?若是所有田地都去种桑、棉、甘蔗、烟等作物,天下人又吃什么?”
顾炎武不假思索地答道:“湖广、江西、广西等地种粮,供应江南即可。”
这不仅是他的看法,现实也是如此。
自三国孙权开发江南以来,就是鱼米之乡。
可到如今,江南竟然连粮食都不能自给自足,大部分是从外省转运而来。
毕自严一声长叹,说道:“年轻人,事情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放弃粮食,改种经济作物,可不仅是江浙地区,福建沿海和广东同样如此。
福建本来是山多田少的地区。
但百姓开山拓荒,大多数种植甘蔗、烟草等作物,种稻米的极少,以致粮食高度紧张。广东珠三角地区,本来是一年三熟的粮食高产区。
冬种春熟,春种夏熟,秋种冬熟,被誉为“多谷之地"。
而自隆庆开关以后,国内外贸易兴旺,经济作物迅速发展。
人们都去做生意、种经济作物了,几乎无人耕种粮食。
甚至北方地区,在利益驱使下,也大面积地种植经济作物。
汉中沃土腴田,尽植烟苗。
山东、河南等省,棉、麻侵夺农田的现象,屡见不鲜。
兖州“地多木棉”,“转贩四方,获利颇甚"。
河南种麻者“或至连顷”。“受利益所驱,不仅是江南,全国各地都在大面积耕种桑麻、棉、甘蔗等作物。”
“长此以往,湖广、江西等地,也都如同江南一般,自给都成问题,拿什么供应江南?”
毕自严神色凝重,满脸忧虑。
顾炎武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光只放在江南一地,哪里想到全国都是如此?
“近年来,由于江南频发水灾,湖广、江西常年所产之米,也不足供本地之用,江南必须从川、皖等省调入粮食。”
“万历年间,湖广、江西闹灾荒,浙直斗米卖到160钱,饿死人无数,这便是明证。”
“朝廷若再不设法改变,必将国本动摇,社稷艰难,黎民涂炭!”
毕自严说完,又是忧心忡忡地一声叹息。王应熊偷偷地用手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然后看了云逍一眼。
毕自严一怔,随即醒悟过来,心中不禁一阵忐忑。
云真人在扬州,极力鼓励商人扩大经营规模。
工商发展了,势必会冲击到农业。
自己这时候大谈农业的隐患,这不是跟云真人唱反调吗?
李标咳嗽了一声,准备帮毕自严圆场。
一直没有开口的云逍,忽然开口道:
“未来十年,大明就会出现粮食危机,甚至是江南这膏腴之地,也会饿殍千里!”
“到时候,可不是什么动摇国本,而是亡国!”
主殿内,顿时一片寂静。李标等人骇然看向云逍。
他们知道,云真人的话向来是不会错的。
他说是,那将来一定会发生。
亡国啊!
顾炎武等人则是被吓住了。
这年轻人,还真是胆大包天,竟然连亡国这样的话都敢说出来。
沉寂了片刻。
顾炎武一阵大笑,“我与好友归庄,因为特立耿介,被人称作是‘归奇顾怪’。想不到这位兄台比我还要狂放,竟然口吐如此狂言!”
他的同伴跟着一阵大笑。
李标急声问道:“敢问云……公子,这是为何?”
云逍看向屋外的绵绵细雨,重重地叹了一声。沉默了许久,这才幽幽说道:“都是这该死的小冰河期惹的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