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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荒凉得像是被世界遗弃的小镇和饭馆,第一次有了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白天时空荡荡的大堂此时坐满了人，不同于那些披着黑斗篷的恐怖食客，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每一个都是生活在太阳底下最平凡也最普通的人。
有正在嗑瓜子的人瞧见他们几个从后院出来,笑道“你们老板说能做出比老徐叔更好的百味汤，而且还不像老徐叔一样挑人供应,你们几个在店子里做学徒,听过没有”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肯定听过,快快快，坐过来,给我们说说。”
“吃瓜子不这里还有炒豌豆和花生,要哪个”
在这块碎片里,时间大概正好是中午,从外面透进大堂的光白亮又晃眼,店里热热闹闹，一股活气儿。
皮真跟着其他人在客人们特意让出来的位置坐下,差点被感动哭了。
呜这才是正常的食客啊,那些天天菜不合心意就吃厨子的是什么鬼东西
这么想着,皮真又在四周看了看去,想要找找张秀秀在哪儿。
他虽然被愧疚和破碎的三观打击得精神恍惚，但还是知道张秀秀一直跟着他们,这会儿就想把屁股下的位子让出来给她坐。
一只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曲折笑吟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劝你最好不要多做什么。”
皮真犹豫着道“我、我只是想”
“你只是心里愧疚，想补偿和帮助她。”曲折帮他把话说完，“不过上次自作聪明是什么下场,你忘了吗”
皮真整个人瞬间消沉了。
打击完皮真，老徐父亲正好从厨房出来。
他身后跟着两个帮手，抬着一口大锅，大锅的锅盖扣得严严实实，殷迟却仍旧闻到了一股从中飘散出来的、熟悉的怨恨味道。
“呕”皮真突然出声，情不自禁地呕了一声。
殷迟偏过头，看到皮真用手捂着鼻子，脸色微微发白，像是在忍着什么难以忍受的味道。
而皮真的身边半个手臂的地方，刚刚还嗑着瓜子的客人从那口锅微微泄出一丝气息开始，就已经神情迷蒙，像是闻到了神仙汤。
在看其他客人，也同样如此。
就连曲折目光都不自觉地紧紧盯着盛放着汤的锅，目光不经意之间漏出了一点他自己或许都没察觉的渴望。
穿着一身崭新衣服，褪去了昨晚碎片中的癫狂，老徐的父亲看起来颇有些忠厚老实的模样。
他在大堂里的客人们如痴如醉的神态中，用和那忠厚老实的面相不太相符的兴奋得意，一把揭开了了锅盖
锅里翻滚的乳白色的汤一经揭开盖子，味道直直冲入大堂里所有人的鼻子。
先前神色丝毫不动的殷迟皱起了眉。
比刚刚那一丝浓郁千百倍的怨恨和憎恶在在这半密闭的空间里发酵。
而苦苦抵抗的皮真终于坚持不住，趴桌子底下吐了起来。
殷迟看了被味道直接刺激吐了的皮真一眼，颇觉伤眼地移开了视线，而后看向同样进入这房间的另外两个人。
曲折尚且能够维持住表面上的平静，只是目光没有分毫偏移，张秀秀的样子却已经几乎跟大堂里的普通食客没有两样了。
她那自从进入这个任务世界，就一直木木愣愣的神色，第一次焕发了属于正常人的鲜活色彩。
看着所有人为他的百味汤痴迷的样子，店主就像是自己也喝了什么琼浆玉液，飘飘然了起来。
他忍不住想道，老头子当年一再贬低他，说他们没有天赋，但如今他还不是将老头子一生最得意的百味汤给复现了出来不但复现了出来，他还要根据自己更该百味汤配方的思路，改进其他菜的配方，让饭馆彻底在自己的手中发扬光大
而不是像老头子一样，哪怕能做出独一无二的汤，都仍旧困居于这个小小的镇子上
志得意满地规划着未来，店主目光在四周看了看，此时皮真由于呕吐，已经直接趴桌子底下去了，现场明面上没怎么被迷惑的只剩下了殷迟和曲折。
店主皱了皱眉，又很快放松开，指使他们两个给在场的客人们舀汤。
走近那锅汤，那种严重令人不适的感觉更为浓重，这锅乳白的汁水此时在殷迟的眼中不像一锅汤，反而像是一锅活生生融化的浓重怨恨。
他拿起长柄大铁勺在汤里搅了搅，没捞着其他配菜，倒是捞到了一小块骨头。
大约是店主把儿子剁碎炖汤完之后，一时疏忽没捞干净。
一锅活生生的人肉汤放在眼前，然而不论是殷迟还是曲折，脸色都没有丝毫改变。
将那一勺勺人肉汤舀进碗里，放置在大堂里的客人们面前，到他们自己座位旁的时候，殷迟顺道也给他们舀了三碗，放在各自的位子上。
从汤被放在身前的桌上后，大堂里的食客们就齐齐低下了头，就像是一队队整齐听话的人偶。
他们死死看着桌上那一碗浓白的汤，脸上痴迷陶醉的神色逐渐发生变化，嫉妒、怨恨、厌恶，种种扭曲的情绪在食客们的脸上一一浮现。
而正经历着这一切的人却浑然不觉，眼里心里都只有放在眼前的这一碗汤。
殷迟再度看了看盛汤的碗，虽然那浓重的怨恨几乎就要满溢出来，但仅仅用肉眼看，的确仅仅是一碗普通浓白的汤。
曲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碗里的百味汤，没看出个什么，只是觉得比刚刚砸锅里看时，似乎清澈了一点点，别的并没异常，他摸了摸下巴道“他们似乎看到了什么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殷迟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是因为他们是食客，而我们是玩家，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线索不足，还需要再搜集。”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他下结论道。
而终于吐干净了的皮真重新爬回位子上坐好，看这碗汤像是在看生死大敌，趁其他人都被碗中汤吸走注意力，没空关注他们的时候，小小声问“为什么我们也要舀一碗难不成还要喝这东西”
他说着，脸上难得露出了明显的嫌恶。
殷迟也不喜欢这汤中浓重的怨憎，但他能忍，也能克制，几乎让人察觉不出不对。
“没让你喝。”他道，“舀一碗试试也不会怎样。”
也正是因为知道皮真闻着恶心不会喝，而曲折虽然看起来不讨厌这汤的味道，但过去的经历所赋予的经验，让他轻易就能克制住那微薄的渴望，绝不会动碗里的汤，殷迟才给三个人各来了一碗。
这房间中的最后一个玩家，殷迟直接忽略了过去。
曲折轻轻敲着碗沿，笑了笑道“还少了一碗。”
皮真一愣
青年俊秀的面容上笑意更甚“今晚进来的可不止我们三个。”
“这汤不是好东西，千万别给张姐”皮真急急说，他现在也发现了，曲哥虽然也是个实实在在的大佬，但却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大佬。
白天连累张姐被害他就已经快愧疚死了，现在要是再让张姐喝汤丧命，他能愧疚一辈子。
曲折不带笑意地勾了勾唇角“你倒是关心她，可被关心的人说不定自己也想喝呢。”
皮真下意识望了一眼张秀秀。
这一眼正好看到她急迫舔着从别人手里抢来的汤碗的样子。
女人殷红的舌头将碗底一寸寸舔干净，就像是吃着什么珍馐美味。
皮真一愣，立马冲上去将张秀秀正在舔的碗打碎在地。
张秀秀看都没看他一眼，碗跌在地上碎成了几片之后，她就整个人趴在地上，像一只舔舐剩饭的狗一样，舔着碎片上可能残留的汤。
皮真注视着她的样子，身体僵住，彻底怔在了原地。
曲折轻笑“你看，她不需要你来做好人。”
皮真倏然看向他，第一次愤怒地朝一直隐隐畏惧的曲折吼道“你明明能阻止她，为什么要看着她喝下去”
曲折面具一样的笑意倏然一收，显露出被锤炼出的冷酷来，“我为什么要阻止”
皮真“万一那汤有毒”
“汤有毒又怎么样”曲折带着恶意问，“她死或者活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会认为，我们一起进来，我就得对其他玩家的生死负责吧你倒还真会慷他人之慨。”
“你的愧疚，你的自责，你想要保护她，那难道不是你的事吗”
“而你做不到，只说明你无能。”
“或许无能之外还要加个懦弱和言而无信。好好想想是谁在没有出一点力，还口口声声答应了的情况下，将昨晚的线索透露了出去。”
“唔你是叫皮真对不对好吧皮真，既然你这么愧对于她，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们呢或者其实你也知道，跟着我们活命的几率更高但你不是愧对张秀秀吗我给你提一个建议，你可以一直贴身保护张秀秀，直到她结束这场游戏。”
“良心让你极度不安，想要补偿，而活命的本能又让你选择跟我们一起行动。”
“你是选择良心，还是选择本能”
曲折唇边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了，他饶有兴致地道“与其在这里对我大吼大叫，怨怪我不救她，让我来替你还债，用我的能力慷慨，你自己怎么不学着大方一点”
刚刚还一脸愤怒的皮真在这一席话之下，几乎被打击摧毁得体无完肤。
他僵硬地转头看向地上仍在舔着碎片的女人，脑子里充斥着的愤怒没了，只剩下了巨大的无措和恍惚。
曲折坐回了原位，兴致勃勃地端起碗里的浓白的汤欣赏，一点也不关心皮真怎么选。
或者说，他早就知道皮真会怎么选。
更甚至在皮真按照他的计划将线索透了出去，而曲折知道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好似昨晚放话说一旦泄露，就找人麻烦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的时候，就已经排演好了现在这一出戏的剧本。
既然是由他写的剧本，曲折自然也不会让剧情中的主角脱离自己的掌控。
从打算抱大腿到后来逐渐不劳而获开始，皮真就注定被曲折玩弄于鼓掌之中。
唯一比较意外的是
“我以为你会阻止我。”曲折说，这点小把戏他的这位合作者不可能看不出来。
殷迟奇怪地问“为什么要阻止”
曲折玩弄人心，而殷迟天性冷漠，他不见得比曲折良善到哪里去。
殷迟从不以善良之人自居，先前的游戏中之所以放任那些玩家跟在他身后蹭线索，不是好心，而是因为不在意。
而又正是因为不在意，所以皮真被曲折安排他也没多余的想法。
俗称欠缺情绪。
他喜欢那些在遭遇折磨之后，哪怕将鲜血熬成蜡，骨头磨成灰，血肉碾成泥，付出能够付出的一切，包括灵魂，也不甘于被欺辱，也要向加害者复仇的人。就像许多个任务世界里，被加害之后，哪怕变成厉鬼也执着于复仇的那些冤死者。
而不是那些只会哀哀哭泣，指望着其他人的良善让自己沉冤昭雪的人。
这大概也跟老头子当年帮了一家子走投无路只能哭求的人，自己却不得好死有那么些关系。
曲折定定地看着他，嘴角突然扯出大到夸张的笑“我可太喜欢你了”
“我觉得就算没有这次合作，我们也能当朋友。”
殷迟没说什么，任有些兴奋的人自由发挥。
这一场时间碎片没什么大危险，就是喝了汤之后的普通食客有些疯疯癫癫。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那王八蛋跟我婆娘有一腿但我知道又怎么样，还不是只能装作什么都不晓得那王八蛋还来跟老子称兄道弟”
“死老头子病的时候是我照看，吃饭是从我家拿的米，就连动不了了，都是我媳妇给把屎把尿，结果却把好东西都留个他跟后娘生的小杂种”
“我不甘心呐我不甘心凭什么当年被钢材砸断腿的是我”
几个人在位子上坐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也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人生百态。
在这个碎片空间终于随着时间走到尽头，重归夜晚的沉寂之后，桌上只留下了一碗百味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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