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会好像闭嘴的不只一二人,甚至不只一二百人。
原本憋足了劲儿想在大会上表现思想与口才的书院弟子们,原本想借此机会在诸多朝廷大员面前一展风采的长安名士,都没有来得及说话,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他们准备了一夜的发言,此时全无用处。
张汤哪里像是一个罪臣。
要说心情最差的,应该不是这些想表现自己但没机会表现自己的人,也不是被擒住的秦洛等人,而是徐绩。
徐绩的心情极差,甚至和后来张汤把所有事都说明无关。
只是因为当时陛下对唐人王说了一句话:你若随便找一位朝臣问问就该知道朕一向如此......比如徐相。
比如徐相。
这四个字对于别人来说还能勉强理解为,只是陛下随口打了一个比方。
可对于徐绩来说,这四个字的意义过于沉重。
此时在场的人虽然多,却并无一个庸才。
能进书院的弟子,能成为名士的人,哪怕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陛下说的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稍后回想也必有所思。
所以在所有人一副恍然大悟模样的时候,徐绩脸色颓然面如死灰。
他有一段时间错觉,陛下在下一句话就给他定罪。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他定罪,该是他最不能接受的局面。
此时众人还都停留在四海堂门前的空地上,而四海堂的主楼二楼窗口站着两个年轻人。
一个是大宁当今太子李隆势,一个是他的弟弟二皇子李隆期。
两个人,面色各异。
太子殿下看来并没有什么异样,自始至终连表情都没有什么波动。
而二皇子在看到唐人王中计之后,脸色就有些不对劲。
“大哥。”
犹豫再三,二皇子轻声说道:“此事,我并不......”
太子李隆势微微摇头:“父皇不会如此想你,我也不会。”
二皇子李隆期张了张嘴,最终也没有继续说些什么。
楼下的事李隆期似乎已经没有心情再看下去,此间他两次想解释都忍下之后选择告辞离去。
看的出来,背影落寞。
不久之后,未央宫内。
依然如过往一样靠坐在窗口追着阳光温暖的贵妃听到手下人禀报消息后,手中拿着的那朵干花儿突然掉了下去。
她大概也没有想到,处心积虑之下的谋局会变成这样的结局。
有人信誓旦旦的告诉她,这个局太子必死。
但没有人告诉她,今日出现在唐人王面前的人就不是太子。
等待着她吩咐些什么的侍女偷偷看她,却不敢多说话。
良久之后,温贵妃抬起手轻轻摆了摆示意侍女退下。
离开贵妃身边之后,这名侍女明显松了口气。
就在她这口气刚刚松下来没多久,后边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侍女回身,却见是贵妃寝宫总管太监。
贵妃宫里的这位总管太监身份有些不寻常,她是当年贵妃随陛下出巡的时候半路捡到的孤儿。
捡到他的时候他十四五岁,生的面黄肌瘦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
自愿净身进宫到现在已有十几年时间,在这贵妃宫里他的地位可以说仅次于贵妃。
他原本叫赵生金,贵妃赐他姓温,给他改了一个也不知道有什么寓意的名字:温不准。
“温总管。”
侍女俯身行礼。
温不准给了她一个过来说话的眼神,然后往后边走。
侍女连忙跟了上去,小心翼翼。
温不准带着她走进一条小巷,转进了后边花园:“明天一早我安排你回乡探亲,你出长安之后就一路往东南方向走,贵妃为你安排了退路,你到了地方就直接出海。”
侍女心中巨震:“我......我愿意继续留在贵妃身边伺候。”
温不准轻叹一声:“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唯一能有盼头的事就是为主人分忧,若能出些力得主人赏识,将来到了能离开宫里的岁数,最起码手里有钱出门有宅。”
“可真有了能为主人分忧的事咱们又会害怕不能为主人把事办好,哪怕只是跑跑腿送送消息的小事也一样。”
温不准语气之中满是无奈,以及咱们这些人就该同命相连的亲近。
“咱们这些人其实也不能为主人做些什么大事。”
侍女连忙点头:“总管说的对,我就是想留在贵妃身边多帮她做些咱们力所能及的小事......”
“你呀。”
温不准轻声说道:“怎么就没懂我刚才话里的意思,咱们这些下人能帮主人的本就是些小事,若做好了,主人夸咱们几句,咱们得些奖赏,自然最好。”
“可若是事情办的不那么妥当,咱们这些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别给主人添乱。”
见侍女脸色为难,他语气更加柔和起来。
“如你这样,若安安生生的再过几年就能出宫,寻个好人家嫁了,自己手里有钱,总不至于被人欺负了。”
“现在这机会就来了,主人为你准备了不少钱财,出海之后还有退路,一开始可能生活上有些不顺利,稍微久一些也就适应下来。“
他看向侍女:“今夜就走?”
侍女脸色还是为难。
温不准有些遗憾:“你不该不懂事。”
侍女只好答应下来:“我今夜离开。”
温不准笑了:“这就好。”
他摆了摆手:“去吧去吧,收拾下东西,就带值钱的东西最好,主人在外边给你准备的更多。”
侍女心情极为阴郁的行礼,转身离开。
砰地一声。
轻微且沉闷。
温不准一掌切在侍女后脑上,直接将这侍女的脑子震碎。
从外边看起来竟然没有一点伤势,侍女连发式都没有丝毫凌乱,人却直接死了,唯一让人看着不大舒服的地方就是她双目向外微微凸出。
他看着倒下去的尸体笑道:“主人总说我不会以理服人只会下杀手,我这不是也会么。”
说着话他从袖口里取出来一个瓶子,往侍女的尸体上洒了些药水。
侍女的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成一滩臭水,连衣服也被腐烂了,短短片刻而已,只剩下一些骨头渣子。
温不准招了招手,从暗影里出来两个小太监,戴上特制的到手肘处的手套,打来水冲洗。
温不准回到前边寝宫,见到温贵妃后俯身道:“小兰走了。”
温贵妃揉了揉眉角:“确保她是单线跟外边有来往的?”
温不准俯身:“回主人,只有她一个,而且也不知道什么,只是到约定的地方送些暗号而已。”
温贵妃点了点头:“那去处理另外一个吧。”
温不准道:“是该处理,只是可惜了......他是主人布置的那么深的一枚棋子,本来是有大用的,可......”
温贵妃抬头看了一眼,温不准连忙低头:“是我多嘴了。”
他弓着身子从寝宫退出来,然后微微叹息。
在寝宫前边的一排偏房里养着一群鸽子,有几只灰色的几只白色的。
随着温不准一摆手,小太监随即将鸽子放了出去。
也奇怪,飞出去的一只白鸽都没有。
这些鸽子也不会飞远,只是在寝宫上方来回盘旋一阵,它们不是信鸽,不会送信给谁。
与此同时,书院四海堂。
陛下已经离开,朝臣们已经离开,连惴惴不安的徐绩也离开了。
虽然谁都没能在这场准许人畅所欲言的大会上说出话,可也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憋得慌。
因为他们看到了很大很大的事,这些事足够他们消化一阵子的。
没有真正的畅所欲言,可每个人都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
他们都会猜测接下来发生什么,猜测的最多的两个方向是御史左台和当今大宁宰相。
当然,在所有人的猜测之中御史左台的事肯定比宰相大人的事来的快来的猛。
而那位才调入左台没多久的副都御使钱谦之,可能是左台唯一一个还能从容离开的人。
那位将行使钧既为送进廷尉府昭狱的行使侯参剑,他大概已经不算是御史左台的人了。
大街上,一辆马车缓缓向前。
赶车的是一个看起来难得很轻松的已经上了年纪的车夫,他今天真的很不一样,连大街上熟悉这辆车熟悉这个车夫的人都感觉到了他今天的不一样。
他今天没有醉醺醺的样子,没打瞌睡。
他坐在马车前边轻轻的一下一下甩响马鞭,就像是点燃了一串不急不缓声音也不大但就是很清脆很悦耳的鞭炮。
“你好像比我还把持不住。”
马车里的张汤裹了裹身上的厚厚大氅。
他是从南方回来的,白蒲那边气候比长安城要暖,回来之后又已深秋,对于张汤来说难熬的冬天马上就到了。
可在心情上来说,是将至盛春。
车夫翟让梨笑起来:“马上就看到好日子了,怎么能把持得住?”
张汤道:“你能有多好的日子?”
翟让梨道:“能不天天看到你这个阴沉沉的家伙,就是最好的日子。”
张汤道:“陛下还没准我的奏折。”
翟让梨笑了:“陛下虽然还没有准你的奏折,可我看的出来陛下这次会答应你请辞。”
张汤缩在马车里问:“你也练出察言观色的本事了?”
翟让梨道:“我天天跟在你这个死鱼脸身边我能练出个屁的察言观色,你那臭脸有几种颜色让我练?”
张汤这次是绷不住了,发自真心的笑了。
“你猜得没错,陛下这次会准的。”
张汤声音也很轻松。
“我虽然堵住了那些人的嘴,顺便也堵住了书院弟子的嘴,可他们只是一时之间被震惊,回过神来就会发现,我犯的错就在那摆着,谁都遮不住。”
“这个错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等着大家伙儿回过神来还是要议论给我定罪的事,陛下准许我请辞,这个时候连徐绩都不会死抓着我那点过错不放。”
翟让梨笑:“听听你这语气之中骄傲得意的劲儿,比你以往破获了任何一件大案还要骄傲得意的多。”
张汤道:“我职责如此,职责上的事做的再好也是本分,谁会因为本分事而真的开心那么久?更无从说起骄傲得意,一旦骄傲得意了也就要犯大错。”
“现在多好,我轻飘飘的把自己从位子上抬下来,不是任何一个人逼着我下来的,我还把位子交给了我早就选好的继承者,这事......”
张汤微微昂起下颌:“就他妈的该骄傲得意。”
翟让梨想了想,点头:“确实就该他妈的骄傲得意。”
张汤道:“可你比我开心,看来你是真的不想陪我了。”
翟让梨:“我要是还想陪你,我是狗,你要再留我,你是狗。”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日子,总算有头儿了。”
张汤嗯了一声:“你熬到了,我也熬到了,我熬到了顺利交接的时候,你熬到了终于不再喝那个破酒的时候。”
翟让梨笑:“今日起一滴不喝,疼就他妈的疼好了。”
张汤先是笑,然后沉默。
可就在这时候,翟让梨脸色猛然一变,他下意识伸手去抓酒葫芦,但一支无比迅疾的箭将他的酒葫芦击飞出去。
紧跟着,寒芒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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