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暮色一片,四处像蒙了一层暗纱,李元悯原先瞧不清他,只试探地:“贺太医?”
待那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面上不由带上了惊喜:“知鹤!”
本想再难相见的,李元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忙站起来迎了上去,一时起得急了,扯到了伤处,不由哎唷一声,一时颇有些脸热,一瘸一拐地向他走了去。
他自满心欢喜,然瞧清对方脸上的神色后,脚步不由慢了下来,面上的笑容亦渐渐凝固。
对方面上带了自己看不懂的神情,就那么木木地看着他。
李元悯不明所以:“知鹤?”
贺云逸讥诮似得一哂:“苦地丁与骨碎草,性寒,清热毒,消痈肿,活血止痛,补筋强骨,二则混同自是极好的外用之药。”
这一番外人听了不明所以的话教李元悯浑身一震,脸色刷的一下白了:“知鹤……”
然而贺云逸似乎并无关心他的反应一般,只自顾自地:“可若这二者一同内服,便会使人筋骨俱痛,躁动难安……猛兽更是如此。”
贺云逸幽幽看向李元悯,目中似一汪瞧不清模样的深黑的湖:“记得我曾千般嘱咐过三殿下,这外用之物切切小心,用后即刻净手,免得误服,不想,三殿下胸间早有丘壑,无需区区在下碍事。”
他乃太医世家贺氏出身,贺家族人嗅觉灵敏,非常人可比,旁人不知,唯他闻得出那日猛虎身上这二味草药的气息。
这《药经》所载,他曾在对方有意无意的诱导下,当成谈资随口道出,怎料得一开始便落入对方的谋算之中。
“知鹤……”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李元悯张了张嘴,徒劳地:“你听我说……”
他晃了晃身子,心脏如坠深渊,一片暗沉,他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说起——他确实利用了他。
可他实在没了法子,重活一世,他手上的东西太少了,少到他寸步难行,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徒劳地在这摊污浊里苦苦挣扎,重复着上辈子的噩梦,可他想逃出去,太想了。
自那日他送药膏来,特特叮嘱一番后,他便起了这筹谋纵虎的念头,为保计划不出错,他……确实别有目的地套了他一些药性方面的话。
“知鹤……”李元悯喉间发苦,深不见底的苦水浸没了他,可他却无法向他倾诉半分。
该从哪里说,又该如何说。
听闻知鹤二字,贺云逸身子晃了晃,唇边更是浮起了一丝自嘲。
与他初次相会,二人并不相识,可他却是半昏半醒地朝他凄凄喊着知鹤,也正是这一声知鹤,令他生平第一次起了怜惜,才有了二人后来的交情。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一想,那时他刚入太医院不久,是个年轻的不为人知的太医,一个久居冷宫的皇子岂能晓得他从未轻易告知旁人的字——怕是第一次会面,便落入他布下的局了。
有着那样一双清亮无垢的双眼的人,心思竟如此深沉!
这些时日以来那些会面的欢喜、那些倾心相交的一言一语、那些为他身子殚精竭虑的忧心忡忡……如今看来都像是一场笑话。
父亲一向为自己骄傲,少有厉色的时候,秋选那日的夜里,却是急急将他关在祖祠前劈头盖脸怒斥了一番。
“一个冷宫贱姬之子,自小尝遍人情冷暖,岂有你想象的软弱良善,需要你区区一个太医院左院使上赶着替他打算!”
“纵虎之事是谁所为,瞒得了他人,瞒不了你我!”
“陛下圣明,亦被此子耍得团团转,你以为你是谁?不过人家趁手的一件工具!”
“如若你还记得自己是贺家子孙,从今日起,便断绝与他往来!除非你想亲眼瞧着贺家阖族覆灭!”
“知鹤!迷途知返啊!”
句句字字如雷霆贯耳,叫人心神俱裂。
贺云逸笑了几声,失魂落魄似得,连连向后跌了几步,他站稳了来,面上却是渐渐收了笑。
他从怀中摸了一盒膏药出来,自嘲道:“我一定是疯了,才会找了诸般借口来见你这一次。”
“然而我贺某人交友从来无愧于心,今日便算是来做个了结罢。”
他手平平一举,将膏药示在他面前。
“此乃苦地丁与骨碎草所制的伤药,对你身上的仗责之伤再好不过……”
他语气渐渐平淡了下来,收起了所有的情绪,无论好的,还是不好的,他只是轻声道:“只望殿下此次莫再用错了。”
话音刚落,他将那盒膏药往一旁的桌案上一放,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李元悯浑身一颤,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失去很重要的东西,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慌乱又强自压制着:“知鹤,你等等,你等等好不好,让我好好想一想。”
他想该怎么说,他该怎么才能将一切合盘托出,他的缘由是那么荒谬,荒谬得半梦半醒间只以为自己做了个庄周梦蝶的魇。
可他太想留住他了,他的知鹤,这两辈子唯一的至交,他不想失去。
重生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慌乱,双手都在抖着,连着嘴唇,他努力地想着该从何说起,可说出来的,仅是无措地喃喃:
“知鹤……我有苦衷的……”
他抬起头来,却看见对方面上的讥诮,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素日里的关心温柔,只剩下了淡漠。
李元悯心间一痛,放开了他的手,瞬间红了眼眶。
回不来了。
他知道一切再也回不来了,他彻底地失去了这个至交,两辈子他拥有的并不多,唯独的这个,也让他给弄丢了。
一切皆是因果报应。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李元旭,当他肆意折辱猊烈、想方设法报复曹纲之时,可会想到他自认为的一二小事,却成了他日后、甚至整个王朝的催命符。
一股宿命之感油然而生。
上辈子的他虽懦弱,却待贺云逸至诚,从无半分欺瞒利用,那样的人,才值得贺云逸以心相交,而不是这辈子担负了逃离欲望的自己,他利用了贺云逸,无论再是如何情非得已,到底是玷污了这份真情。
人活于世,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的。
贺云逸已经走远,从今往后,再也没有这样倾心相交的日子了,心碎如斯,痛极了,连身体的痛楚与此时相比,好像都显得那般无关轻重。
他失去了贺云逸,失去了他珍贵的东西,因为这辈子的一个选择。
李元悯捡起了那盒药膏,慢慢蹲了下去,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眼眶中掉落。
站在命运前方,他如同蚍蜉一般渺小。
启程那日天色不佳,阴郁暗沉。
没有浩大的召天祭典仪式,只有内务府按规制安排的一行五十六人的卫队。
前来送行的唯有秋选那日为猊烈讲话的老将李茂,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两个身长八尺的随行。
李茂须发皆白,面上已带了岁月留下的沧桑,厮杀战场的将军终于有了几分普通老者的样子,他拍了拍猊烈的肩膀:“好孩子,此去且好好照顾自己。”
看着那一张肖似故人的脸面,似勾起他那些戎马倥偬的记忆,他眼角带了几许泪花,又朝着李元悯深深一鞠:“多谢三殿下。”
谢什么,他并不点明,李元悯忙扶起了他,李茂又唤过身后两名随行,
“此乃我军中的两名随行张龙、周大武,虽是粗莽不堪,倒也忠心耿耿,便交由三殿下使唤了。”
李元悯眼眶一热,心知眼前这位老将虽是军旅粗人,心思却颇为细腻,也看出了他局促的无人可用的境地。
当下不再推辞,只郑重地朝他一拜:“多谢李老将军。”
迟疑片刻:“将军,元悯还有一事相求。”
“哦?三殿下但说无妨。”
这件事着实是难为李老将军,可李元悯没有办法了,想起猊烈日后的暴虐,他尽力也要一试:“若是可以,还请李老将军想方设法营救倪将军之女倪英,她如今身陷教司坊,才八岁的年纪……”
他顿了顿,有些羞愧:“我……我人微言轻,前些日递的折子音信全无,想必未至御前便不见踪影了。我实在别无他法,还望李老将军看在倪将军的份上,尽力一试。”
猊烈浑身一震,看着眼前恳切相求之人,他怎不知他如今的境地,自是无法开口要求,故而只能将此事深深压抑心中,夜夜辗转难安,却不想他一直记在心上。
然而李茂倒没有露出为难的神情,面上一片钦佩:“三殿下放心,今日虽只有老朽一人前来,但朝中武将多有正义之辈,老朽一定同他们想方设法相救,即便一时脱身不得,也可暗中照顾一二,你们但请安心。”
猊烈目色深黑,他什么话也不说,只直登登跪了下来,朝李老将军深深地磕了三个头。
“好孩子,你不必如此。”他将猊烈扶了起来,“我与你父惺惺相惜,老夫信他绝不是叛国之人,个中缘由,老夫直至如今仍还在暗查,只如今你切切保重自己,往后像倪将军一般,做个顶天立地、无愧苍生的好男儿!”
猊烈紧握双拳,点了点头。
领兵已经前来催促了,他们不便多说,只互相郑重道别。
重重的城门开启,素色车舆在一行兵马的护送下往京城外驶去。
李元悯掀开轿帷,望向不断远去的巍峨的城门,以及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李老将军,心间并无想象中的激动,却是起了一丝淡淡的落寞。
队伍行走在茫茫天地之中。
待行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他摸了摸手中的药盒,开口道:
“停!”
队首的领队挥了挥手,示意停下,猊烈掀开帷帐,将他扶了下来。
李元悯轻轻咳了一声,“你们在此处等候片刻。”
他自行一人走向了不远处的小山包,那里有颗孤零零的小树。
他站定,将怀里的一块玉佩掏了出来,垂着眼眸细细端详着,仿佛透过这块莹莹玉润的玉佩便可以瞧见那张温煦的脸,他一怔,幻象散开了来。
叹了口气,他找了根木棍在地上掘了一个深深的洞,而后将玉佩及药盒一起放了进去,定定地瞧了一会儿,覆上了土。
他站了起来,遥遥望着那烟波中几如圆点的京城,心间怅惘。
知鹤,别了。
一阵风拂过,他轻轻叹了口气,一回首,猊烈站在身后,也不知看了多久。
看着那风中挺拔的少年,他心头的怅惘不知为何减轻了不少,只微微一笑,迎了上去。
大风起,队伍的旗帜猎猎作响,苍茫的天地间一只孤鹰飞过,盘旋在空阔的上天,浩渺风波中,李元悯抓住猊烈的手。
“阿烈,我们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