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下了六七日的大雨终于停歇,天色彻底放晴。
两日后,薛大总督终于被找到了,他的尸首于沧江下游浮了上来,找到的时候,浑身缚着结实的绳索,衣裳间尚缠着残缺不齐的符纸,沿途江岸还找到香炉烛火等祭祀用物,显然是遭水寇余孽仇杀并祭天以慰亡灵。
薛再兴的尸首在浑浊的沧江水中浸泡了两日,已无人辨得他的脸面了,若非身上的总督服制,以及后院小妾凭着肉身一二胎记辨认,恐是无人知道这个肿胀如猪彘的男人竟是号令两江三省总兵的朝廷大吏薛再兴。
事已至此,魏延再不敢隐瞒,连忙快马加鞭递信进了京畿。
堂堂一品总督竟死于贼人之手,天子盛怒,朝廷敕令来得甚快,都察院左都御史协同刑部官员连夜起身赶往江北大营处置事宜。因涉及如此官阶,连大皇子李元乾都惊动了,跟着京官队伍一并南下。
经由这番事故,水演暂停,三军皆驻守西岭营地候命,岁至年关,可却无半点迎接新年的喜气,一层阴云笼罩在江北大营上空。
夜凉如水,风声骤起,颇不宁静。
猊烈正于营帐内闭目养神,门口传来一声通报,曹纲看了看上首之人的脸色,便让人进来了。
是驿使。
“参领大人,这是岭南来的信。”
岭南,那只能是广安王府来的。
曹纲不由看向猊烈,眼前之人并无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只将信件拿了过来,挥手让人退下。他随手撕开,冷着双目看了一眼,嘴角浮起一丝讥笑。
像是无甚所谓一般,随手将那信纸丢在桌案上,曹纲便看见了“盼归”二字。
“赤……”曹纲当即改口:“大人,这广安王……”
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话未出口,猊烈早已冷冷抬眸,曹纲骤然收口。
气氛多多少少有些僵持,半晌,猊烈放缓了脸色,不悦道:“两辈子了,你还是改不了这仁慈的毛病!”
曹纲连忙拜首。
猊烈睨了一眼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方白色物事,丢在桌案上。
那是一张白帕,帕面几枝兰花的暗绣,甚为雅致,猊烈这样的军中汉子自不是那等惯用帕子的雅士,若贴身藏着,想也知道定是情人相赠的了。
而这情人是谁,自然不言自明。
这种情人之间的把戏,眼前之人显然没有兴趣,他只面带讥讽又从一旁的匣子中取出另一块。
曹纲仔细相看,这两方帕子竟是一模一样,同一般的材质,上面的兰花暗绣更是如出一辙。
“这……”
猊烈讥意愈重:“一块是李进从薛再兴身上搜的,这一块……今早我才发现藏在我这贴身小衣内,哼,倒是一碗水端平。”
曹纲面色一变,甚为惊讶。
猊烈瞟了他一眼,面上浮出一丝冷意:“所以这便是你说的真心实意?”
他哼声一笑,将那两方帕子拢在一起,随手抛在一旁的暖炉里,帕子盖在碳火上,几屡青烟冒出,火舌生起,三两下便将那两块白帕子烧得一干二净。
“没成想‘我’这人居然被那娈宠蓄养得如此色令智昏,因着这假惺惺的几分情意,因妒杀人,令自己陷入这等险境——此事虽做得不错,可难道没有万一么?何况京中那帮人也不全然吃素的!”
他自嘲着,目色冷意森然:“这厮本事倒是好的很,堂堂一个两江三省的总督也被收为入幕之宾,这还是看见的,背后看不见的,不知还有多少人!谋算我的头上!着实可恨!”
曹纲一滞,想起了那个风清月白之人,喉头翻动,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猊烈怎不了解他,只微微眯了眼睛,毫不留情指摘出来:“一个死过一次的人重活过来……曹纲,他根本无需你的仁慈,懂了么?”
曹纲心间一震。
上辈子朝元帝死得那般惨烈,可想而知死前何等万念俱灰……重生之人的心境,他再清楚不过。
一个深受皇帝所厌恶的皇子,重活一世,若想活命,并活得漂亮,自然要用上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他如此美色,倘若薛再兴有意于他,区区一个无权的藩王再是如何也躲不了的,既是躲不了,又何必作贞洁烈妇状,不若利用他做点事情。
曹纲并非鄙夷什么,他扪心自问,若他身处如此地境,想必也会利用各种方式拉拢薛再兴,但这不代表他无情。
虽然接触不多,他看得出来,广安王对猊烈的情分是真的,可人也得活着,活着便要不得不做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情。
但如今的问题是,眼前这个同他一般重生的赤虎王对这情分半分都不相信。
曹纲不知怎么的,心间突然涌上了一股伤怀。
“行了,不提这人了,明日京城里那帮人便会抵营了,还是好好想想这厢如何应付罢!”
猊烈揉搓着指尖,目色阴沉:“连大皇子李元乾也来了,这桩风流事可闹得不小。”
曹纲正了正脸色:“大人可想到什么应对的法子了?”
猊烈唇角一扯,“难不成曹军师没想到?”
曹纲知他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上一世差不多这个时间点,李元乾已开始着手总督府削权事宜,想来已是忌惮薛再兴良久,此次前来显然不是清算心腹之死来了。
猊烈冷笑,“既然人到了这么多,那这一摊水,自然是搅得越浑浊越好。”
曹纲立刻道:“属下去准备。”
“好。”
曹纲正待退出去,身后之人又叫住了他,却是半日未说话。
许久了,才长长吐了口浊气,冷冽的目色有了几分缓和,他手指扣在桌案上,缓缓敲了敲:“阿英这几年过得好么?”
曹纲心头一热,脑中突然浮现了上一世那个背着少女死尸的罗刹般的十六岁少年。
因缘际会,当真是一言难尽。
他咽了咽口水,忙道:“倪姑娘很好,她如今已经十四岁了……一切安平。”
猊烈面色不自觉柔和起来,他似有话交代,但最终只是轻声道:“你去吧。”
一向安宁的广安王府这几日开始热闹起来,泥瓦工匠进进出出,王府上下重新进行了修整。
三日后,大皇子的座驾抵达了广安王府。
李元悯率着广安王府上下众人,齐齐候在府门,恭迎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兄长、实际上掌握他生杀大权的未来继任者。
八年过去,李元乾愈发内敛,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他生得高鼻深目,不笑的时候乍看上去显得有几分阴鹜,时下,他面带笑意,脚步刚踏下步撵,便作势上前扶起了跪伏在地上的人。
“自家兄弟,何必行此大礼!”
在李元悯站起来的那一刹那,李元乾微微停滞片刻,目光不由在他脸上多停留了片刻。
到底城府颇深,只那么一瞬,李元乾又放开了他的手,笑道:“八年不见,不成想三弟竟长成如此风华,可真是叫人生羡。”
李元悯缩了脖子,诚惶诚恐的,面上带着几分怯弱:“皇兄,过誉了。”
他有些慌乱,忙朝身后的众人催促道:“快些去备好茶歇!”
李元乾心下一定,笑了笑,云里雾里的,不知道在笑什么,只闲适地跟在李元悯身后进去了。
进了大厅后,李元悯愈发局促,连连呵斥下人,一边手忙脚乱地指挥着下人上茶,一边亲自请了李元乾入座,自己却是缩手缩脚地坐在另一端——看上去李元乾倒像是这王府的主人一般。
李元乾随手端起了茶喝了一口,余光却是悄自打量着身边局促不安的三皇子。
纵然封王又如何,终归是上不了台面,本质上还是当年那个太学院里卑微的西殿冷宫之子。
只是这幅相貌……当真是暴殄天物。
李元乾心间感慨,却是发了慈悲与他说了些套话,缓解了不少对方的惶恐不安。
李元悯露出感激的深情,一应唯唯诺诺。
李元乾放下了杯盏,不动声色道:“上回多亏了三弟送的袁崇生的口供,教我为朝廷拔去王氏这颗毒瘤,借着这个机会,可得好好跟三弟道个谢。”
李元悯似被他这话勾起了几分心绪,面上露出一丝悲凉,他强自收了,勉力露出笑来,“能为大哥解忧,是做弟弟的福分。”
李元乾自然看见了他方才的反应,笑道:“三弟似有心事,有什么只管说出来,本宫难得来一趟,自会想办法替你解决。”
李元悯一怔,他嗫嚅着唇,愈发吞吞吐吐。
李元乾心下不耐,正待发话,对方却似是下了决心:“皇兄方才所说,元悯如今着实不敢居功……只这功劳实在不该算在三弟身上!”
“哦?此话怎讲?”
李元悯神色黯然:“元悯哪有那般本事,若非总督大人的指点,我怎会卖得皇兄这个人情,没成想,薛兄这样的好人竟落得如此下场。”
李元乾听出了几许猫腻来,他瞳仁一转:“难不成这袁崇生之事,乃总督大人所为?”
“元悯欺瞒了皇兄!”李元悯慌似的放下杯盏噗通跪了下来,“总督大人死得这样凄惨,我怎还担负虚名!还请皇兄责罚!”
李元乾心下波涛涌动,却是扶起了他,温言安慰。
李元悯哽道:“岭南民风彪悍,若无总督大人,元悯早被人生吞活剥了,这些年,借着他的襄助,我才得以立足此地,这样的好人……居然被贼寇给杀了!天理何在!”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显然很是伤心:“大人说,这天下迟早……”
话未出口,他知道自己说错了一般,唯唯顿了顿,“大人说我势微,若不在兄长面前多露露脸,往后的日子难免难过,所以特特将这功劳安在我身上……”
他眼眶一红,险些落泪:“往后再无人待我如此恩重了……”
李元乾面色无异,心间早是一片沉怒。
又见地上之人悲愤抱拳:“求皇兄务必恩准出兵,荡清水寇余孽,以安薛大总督在天之灵!”
“说什么话!快起来,这自是本宫之责。”李元乾扶住了他,然而他眼中已装不出多少暖色了。
果然如此!
京畿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然而江北地域偏远,终究是过于依赖总督府了!
早在先前他便觉得奇怪,薛再兴上报的密信中,那个广安王俨然与自己记忆中畏畏缩缩的冷宫之子出入颇大,若非亲自走一趟,恐怕没有想到,一切皆是薛再兴那厮的自导自演!
念及这背后可能的缘故,李元乾眯了眼睛,心间一片暗涌波涛。
作者有话要说:提前更新,下一章二人会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