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发现,今天午饭的氛围有些奇怪。
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只是偏就有种诡异的氛围在这几个人之间无形蔓延。顾老从坐进餐厅起就一直绷着张脸,一副蛮大不乐意的不悦模样。
林落凡与许星河从上桌起就基本没怎么交流过,尤其林落凡。她平日活络,饭席间总爱故意说些奇闻笑话调节氛围。今日却完全变了个人,自上桌起就一直扭捏低着个脑袋不说话,脸都快埋在了饭碗里。
外婆只当她是受了伤心情不好,在饭席间夹了块炖鸡腿放进她的碗。
她懵懵从碗里抬头。外婆对她微笑,“鸡肉蛋白质高,多补充蛋白质,伤好得也能快些。这几天想吃什么就尽管跟外婆说,外婆给你做。小伤而已很快就会好了,不要不开心。”
林落凡一听心里暖暖的,不禁也笑起来,甜甜回应,“谢谢外婆。”
坐在对面的顾老这时忽发出一声半笑不笑的哼哂,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
林落凡听见,脸上的笑容瞬时收敛,弱弱瞟了他一眼又悻悻低下头。
许星河也微顿。悄无声息地侧眸望了望她,唇角无声抿起。
外婆自然能感觉到气氛的怪异,目光诧然地从这三个人的脸上略了一圈。
她此刻算是看明白了今日他们俩人的反常更多的像是出于对顾老的忌惮,不禁更加不解,碰了碰顾老的手臂放轻声音,“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能怎么了!”顾老闻言却直接笑出声,手中还在如常夹着菜。
说出话的语气却没半点笑意。
“你有空问我怎么了,还不如问问你那好外孙怎么了,也能给咱们家留点脸。”
外婆一听不禁更为不解了,看向许星河。
“怎么了……”
许星河半颔眸,没抬头。片晌他静静放下手中碗筷。
“外公。”他眼瞳静静地注视住他,“您息怒。以后我会注意。”
“以后注意有什么用!”顾老的闷火也像在这一刻再忍不住冒出来,眉宇凝肃,呵斥声厉而不悦。
“人早都让你丢尽了!成日抛头露面丢人现眼的瞎显摆,一点都不知道避讳!听没听见外面都在说些什么?你不要脸,总还有人要脸!真是没臊没羞!”
林落凡握筷的手无声地捏紧。
方才在卧室,她和许星河那一吻被顾老撞见,彼此不禁都有些无语跟尴尬。
顾老突然出现在西卧,看起来像是过来想嘱咐什么,可大抵眼前那一幕给他也一时震到了,瞪着眼睛跟他们无声对视了半晌,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寒着脸转身离开。
亲热被长辈碰见,再怎么说她心里都是有点汗颜的,所以自打上桌起就基本没大敢说话。
可听他这样说,她心里面怪滋怪味。听不惯他这样说许星河。
筷子在饭碗里胡乱地搅,林落凡轻声嘀咕,“我们正儿八经的情侣,亲一口怎么了?您正经,您高洁,那也不知道我顾姨是怎么出来的……”
她话说的像自言自语,用的却是一桌人都能听得清的语调和声音。许星河向她递去一个眼神示意她别再说。
外婆面色露出拘窘。
顾老却早一字不差地听见,“你说什么?”
“我说的不对么?”她抬头,迎面跟他视线正对,这一刻眸光里刺出咄咄逼人的飒气。她的戾气完全回来了。
“总不能,是从大街上捡来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我们一没偷.情二没出轨三关起门来在自己家又没在大街上,怎么就成了不要脸!要这么算那这天底下有几个人有脸?”
“啪”地一声,顾老忽地拍桌撩筷。他整个人气压像是骤然低到冰窟寒川,怒火在灼烧。
外婆被惊得心一跳,抖着手搡他一把,“哎呀你这是干嘛……”
许星河指节捏紧,“外公,落凡只是……”
桌上的气氛徒然将到冰点。不听他说完话,顾老倏地站起身,“不吃了!”
凳子随他起身的动作“吱嘎”退出一截距离,他愤然瞪了林落凡一眼转身就走。
“诶你……诶……”外婆尴尬极了,唇色发白,担忧望了他们一眼忙起身跟过去。
餐厅只剩下林落凡和许星河。
林落凡的余思还未从顾老方才遽然拍桌那一下中缓过来,心突突地一跳一跳。
盯着顾老走远的方向,她一瞬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手中的碗筷哗啦推到桌上,“摔谁呢!我还不吃了呢!”起身出门。
林落凡气哼哼地朝着院门口走,步子迈得很大。
她一张脸通红,胸口随着呼吸剧烈地一起一伏。大抵是真的太过生气,她连腿伤都不顾了,一瘸一拐走得极快。
“落凡。”
许星河追在她身边,边走边低声劝,“落凡,走慢些。”
她根本不理。他伸手去抓她的胳膊想强行让她停下来,林落凡抬手将他直接挥开,“哎呀你别动我!”人却不走了,就停在了原地沉沉压了一口气。
见她停下,许星河呼吸微松,低头掠了眼她崴伤的脚踝。
他试探伸出手掌搭住她的肩臂,见她没拒绝,不禁握紧了耐心劝,“你脚有伤,别乱走,先回去吃饭。”
林落凡这会儿还在气头上,一脸的气急败坏,听他这话冷冷斜唇,“吃什么吃!我气都气饱了!”
许星河:“你别生气。”
“我气死了!”
“他不是针对你。”
“针对你更不行!”
话音落下的瞬间许星河微怔。微妙的空白,林落凡也像是恍然意识到自己头脑一热说了什么,满腔气怒徒然散了大半,跟他对视一眼微微别扭地撩了下头发撇开眼。
许星河浅浅笑了,“他也不是针对我。”
“……不是针对你,也不是针对我,”林落凡刻意用愤懑的声气掩去不自然,“那他是针对我们俩感情好他嫉不成?要我说他就是个老顽固!还是古墓派的!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要搞什么不抛头露面男女有别……”
许星河静静听她发泄,没回驳。等她一股脑说完后才静声说:“他只是,怕我成为第二个我妈。”
“……”
……
林落凡到坞镇的这段时间,虽然顾老从没同她交流过。但外婆曾私下找过许星河,也问过他关于林落凡。
她人长得好,太出挑,虽然由奢入俭没什么娇气,但行止习气总不免会沾带些挥之不去的阔派。外婆也看得出她身上穿的带的都不是便宜物件,猜也知,她不是一般人家的小孩。
外婆既能看得出来,那镇上的其他人,自然也能看得出来。
方才顾老呵斥完那两句话,许星河就大概已明白顾老真正气得是什么。
他从小就在流言蜚语里长大,镇上有关他家的风言风语更没怎么停过。而林落凡又天生易被推到风口浪尖,无疑是最近给顾家又增添了什么谈资。
顾家有一个顾沄足以,不能再有第二个。那是顾家最后的一根脊梁。
……
提到顾沄,林落凡心里又泛起揪心滋味,她轻轻伸手勾住他一根小拇指摇了摇,“星河……”
许星河的神色倒平淡,反手将她的手握住了,朝她轻笑摇摇头。
他伸手将她方才气得撩乱的头发掖进耳后,“所以,别生气,他真的不是针对你。”
林落凡努努嘴巴低眼。
“可是,可是我和你爸又不一样!”
她到底还是没完全消气的。被他这么一说愤气倒是没了,可闷气还是有的。顿了顿还是很不甘心地咬牙,“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你爸那样渣!他都不了解我,怎么就能一杆子打死所有人呢?真是……”
正对上她气得溜圆的眼,许星河又笑,叹了声气像哄小孩似的说:“嗯,这是他不对,他老了,思维固化。所以我们让着他不跟他生气,好不好?”
被他这么好声好气地一哄,她心情终于好了许多,勉勉强强点了点头。
风清凉,拂散了心里的躁。顿几秒林落凡忽又灵机一动般勾起唇角,故意要逗他似的笑说:“不过,星河,你外公对你可真是没有信心!”
“怎么说?”
林落凡的面庞顿时露出狡黠。
“就算你外公说的那些真的有可能发生,那就凭你这姿色……啧啧~怎么着也得是正宫,三儿啊四儿啊的得是别人。要不然多可惜了你这张祸国殃民的……”
她纤白指尖勾住他的下巴悠悠往上抬。许星河咬牙阴下脸,“林落凡。”
她还想要别人?
他骤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林落凡“啊”一声连忙灵巧挥开。她笑咯咯地瘸着腿往旁跑开几步,“我可什么都没说!”然后略略略地做了个鬼脸转身一瘸一拐地蹦远了。
许星河嗤声,目视着她的背影久久没移开视线。
林落凡中午没吃饭,到了傍晚才感觉到饿。一个人跑到厨房里去找吃的。
厨台收拾得极干净,这几日许星河帮外婆务厨,总是将厨房打扫得极井然整洁。
中午剩下的饭不知被存放在了哪里,林落凡左右翻一一圈了只找到了几根生黄瓜与番茄,只能先用来充饥。
角落的柜子里放着一筐山杏仁,是已经去过皮的,却被胡乱塞在角落里落灰。
林落凡看见,狐疑将那一筐杏仁拖出来瞧了瞧,恍惚间心念一闪很想要做些杏仁酥给许星河。
这一丝想法刚闪过,她立刻搓搓手跃跃欲试。开始搜罗食材说干就干。
林落凡知道许星河爱吃杏仁酥。
或者说,她和许星河都爱吃顾沄做的杏仁酥。
她做的杏仁酥甜而不腻,爽口又酥脆。坞镇产山杏,除了果酥,她做的每一样杏仁点心都非常可口。
当年山道翻车后养伤无聊,林落凡曾缠着顾沄教她做过。可是她大抵是真的太没有下厨的天分,无论怎么努力怎么学,都做不出属于她的味道。
她无法给许星河一模一样的属于他妈妈的味道。可是她想,在他心中,一定也是非常非常怀念的。
哪怕只是形似,哪怕连像都不像……可能给他一丁点的慰藉,也好。
将食材大概备好,正忙络着,却忽然有只手从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头。
林落凡吓了一跳,回头。
身后却是外婆,大抵是路过,看见林落凡,脸上有些诧异神色。
林落凡见是她,松了口气,讪讪地地将瓶瓶罐罐在身后挡了挡,“嘿,外婆……”
外婆慈和微笑,“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是不是饿了?”
她嘟着嘴巴点头。就见外婆立刻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个保温煲,打开了递她面前。
“就说你这丫头,中午一直不吃饭,怎么会不饿呢?对身体多不好呀,幸好都给你留着。你先吃,要是不够就跟外婆说,外婆晚上再多给你做些好吃的,好不好?”
那保温煲一直被放在橱柜的最里层,里面的饭菜正是中午她剩下的那些,摆得工整,还是温的,香气浓郁四溢。
看见这个,林落凡一瞬心尖都发酸。想到白日和顾老的冲突……她心里极过意不去。
“外婆,我……”
“星河他外公啊,脾气就那样,固执!”外婆却似早猜到她想说什么,率先笑着开了口。
“有话也从来不好好说,非要把人说的都不开心了,他自己又和自己生闷气。我平时跟他都说多少遍了,怎么都说不通。今天是他不对,让你受委屈了,你别和他那个老古董一般见识,昂。”
听她这么说,林落凡心中惭愧更盛,抱着保温煲喉咙滞堵说不出话。
过了会才说,“没有,外婆,是我不该顶撞长辈。”
她话声很低,不自觉地揉揉眼睛。
外婆欣慰笑了,转而又道:“小凡,外婆有件事……能不能麻烦你?”
“您说。”
她接着像有些为难似的,笑容有些可拘,苍老手掌无意识地在自己的围裙上擦了擦,“是这样的。”
“星河这孩子,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我和他外公……一直也不知道他做什么、过得怎么样。他倒是和我说过两次,我也听不太懂,问起他就只说很好。你跟他亲近,应该是清楚他在外面的状况的。所以能不能……能不能……”
一瞬听懂她的意思,林落凡马上点头,“当然可以!”
她静静望着眼前老人的模样,望着望着,忽然又翘唇笑,故意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撒娇,“那外婆,你能不能也给我讲讲,他小的时候~”
外婆眼神欣然亮了,“好呀。”
……
林落凡曾经觉得,自己很了解许星河。
他疏离、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可也强大、坚韧、仿佛无坚不摧。他永远就是那个在大火里将她拉出来的少年摸样,身临绝境也能以己为刃,从暗夜里挣扎着爬起身,然后——迎向晨光。
可随着她在他的世界里越走越深,她才真正看清楚。剥开那层坚冷的外壳,他的灵魂尽处却只有敏感、孤独。脆弱得像个小孩子。也终于能够读懂,他的隐忍与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