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后,兰州的雨水,渐渐变多了。
黄河的流量也充沛起来。
赵卨漫步在自家在兰州城外的棉庄中,看着那些辛勤劳作的雇工们,在田间地头忙碌的身影。
他微微点头,对此非常满意,于是,与陪着他来巡视的族侄赵先吩咐:“客户们辛劳耕作,饮食须得注意,不可怠慢,叫人家吃不饱!”
“诺!”赵先拱手领命:“谨遵大人教诲!”
今年的棉花收获后,在确认了有利可图,而且是超乎想象的暴利后。
邛州赵氏的青壮,就几乎都被赵卨书信召来了熙河路。
邛州赵氏,是一个传承数百年的庞大家族。
元祖可以追溯到春秋时代的赵襄子——根据家谱,他们家这一支,是直接从赵襄子传下来的。
这或许有些攀附了,但第一个来到邛州定居,并开启了邛州赵氏一脉的祖先,却是有确切记载的——大唐故邛州刺史赵德明。
四百年下来,家族开枝散叶,尽管经历了战乱、水旱、灾荒等动乱。
但,邛州赵氏早已成为了邛州一大姓。
赵卨这一支,五服之内的族人,少说也有千余。
关系较近的,往来比较频繁的,有百余家。
每家选一个青壮过来,这就是一百多号人。
正是因为有着这些族人,赵卨才能确保,自己离任后,到了汴京,这些棉田依然还是他家的产业。
但,这还不够保险!
赵卨扭头,对着跟在身后的几个侄子道:“老夫很快就要离任……”
“我离任后,棉庄中事,要多听新来的经略使招呼……不可胡来!”
众人纷纷拱手应诺,但心下却不怎么重视。
在他们看来,新来的经略使,再怎么牛,也得尊重一下他们这些老经略使的子侄。
此外,高家、向家的两位国亲还会留在熙河!
有着两位国亲在,就算是宰相出知熙河,也翻不了天!
赵卨哪里放心,他盯着这些人:“尔等要将老夫的话记在心中!”
“郭仲通(郭逵),前些时日来信,说朝廷已定下了接任老夫之人……”
众人抬起头,看向赵卨,问道:“敢问大人,是哪位相公?”
赵卨微微吁出一口气:“十之八九是吕吉甫!”
“啊!”众人目瞪口呆。
“那个说法马留?”
“杀人不眨眼的吕老子?!”
“穷凶极恶之人!”
“怎是他?!”
赵卨看着这些不成器的混账,哼哼两声,训斥道:“朝廷自有安排,选材用人,自有条贯!”
“尔等不过布衣白身,也敢妄加议论?”
“都给老夫老实点!”
“老夫离任前和离任后,不要捅出什么篓子来!”
“不然,若落到吕吉甫手中,老夫也救不得!”
这还真不是恐吓!
哪怕赵卨远离汴京,也是知道的,当朝天子有两个心尖尖。
一个是章惇章子厚,另一个吕惠卿吕吉甫。
章子厚不必多说。
前些时日,其父去世,天子遣使举哀,破格下诏,钦赐神道碑,特旨赐丧仪之费十万贯。
其圣眷之厚,国朝之中,大抵只有晏殊等寥寥几人能与之相比。
至于吕惠卿……
赵卨的眼中,开始带了些迷惘。
章惇有圣眷,还可以理解,毕竟新君即位前后的很多事情,是宰执们在处理的。
在那个时候,新君通常很容易对某个办事能力出色,且有着人格魅力的大臣,产生好感。
可问题是……
吕惠卿他是今年才入京的!
在之前,他肯定没有见过天子!
所以,他不可能和天子有什么私人情感。
也正是因此,当元丰八年,张之谏案发的时候,朝野内外才会普遍猜测,是先帝曾嘱托过有关吕惠卿的事情。
然而,现在……
天子却将熙河路,这个能在未来下金蛋的差遣,交给了吕惠卿!
赵卨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熙河一路,可不比过去了。
现在,脚下的这块热土,正在萌发勃勃生机。
不夸张的说,哪怕放头猪过来,都能躺着进两府。
故此,非天子亲信心腹,不可能被任命。
所以之前,赵卨一直猜测的是范纯仁或者吕大防甚至蔡京,来熙河镀金。
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是吕吉甫这个福建子!
而吕吉甫来熙河,以他的性子,怕是不会只求两府的清凉伞。
他必然是冲着拜相来的。
赵卨忍不住吁出一口气,然后看了看眼前延绵的棉花田。
也恰在此时,他看到一骑快马,向着他飞奔过来。
“经略相公!”来人远远的喊着。
赵卨定睛一看,他认得对方,是他经略府里的准备差使种建中。
此人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出身!
前途远大的很!
在去年的战争,此子跟着种朴驰援溪哥城,立下了战功,于是,战后论功行赏,特旨擢升供备库副使。
这就是大使臣阶了!
尽管,是最低一级的大使臣!
但这依然叫人咋舌!
要知道,其满打满算,至今也不过入军伍一年。
哪怕算上他在京城天子身边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两年!
两年,正常小使臣连升一级都不够!
但他却直接跳过了整个小使臣阶,进入大使臣阶,开始从诸司正副使磨勘。
三五年后,拜遥郡,执掌一州兵马,甚至在关键时刻,为一路兵马都监,也不是不可能。
这就是【贵人】的含金量,外人羡慕不得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此子确实是知兵善战的。
溪哥城一役,战后叙功,他光是亲自斩首,就有六级。
所部斩首、俘虏前后加起来,将近三千之数。
所以,特旨擢升,合情合理,没有人能说闲话。
赵卨什么人?
当然懂顺势做人情,于是将之调到了经略幕府,担任经略府的准备差使。
所谓准备差使,乃是经略司下的职位,掌本路军州钱谷点检。
简单的说,就是管发赏的。
这是个肥差,也是个风险极大的差使。
因为,下面的丘八们,若发现自己到手的军饷、钱谷被人短了。
轻则闹事,重则兵变。
不知多少经略府的【准备差使】,都是栽在了这些事情上面。
这其中不乏出身高贵的【贵人】。
譬如已致仕的康国公韩绛的长兄韩纲,当年就是被丘八们给断了前程的……
所以,赵卨的提携,既是礼物,也是毒药。
不过,目前来看,种建中干的不错,手脚很干净,同时做事也认真,与下面的丘八的关系也搞得很好。
种建中骑着马,一路疾驰,到了赵卨面前就翻身下马,拜道:“相公,西贼国相遣人来送最新一批的【被虏军民】……”
赵卨听着,微笑起来:“看来,西贼也听说老夫要离任的消息了!”
去年一战,西贼全线溃败、丧胆。
于是,大宋这边打出了四个党项人嘴里的【老子】。
河东吕惠卿、鄜延路刘昌祚、环庆路章楶、熙河路赵卨。
现在,熙河路的赵老子要离任。
西贼当然会来探探风向。
“他们怕是要失望了……”赵卨轻笑着:“走了老夫,迎来吕吉甫……”
“走吧!”赵卨看向兰州城:“让老夫会一会,西贼国相的使者!”
……
兰州城,经略使行辕。
西夏使者梁子卿,坐在行辕后院的厢房中,他闭着眼睛,静静等待着。
梁子卿在过去的数月,曾多次往来兰州与南牟会之间。
他代表着梁乙逋,与南朝的熙河路,谈成了一桩又一桩的交易。
数不清的南朝精铁钱被搬了回去,然后融化铸造成武器、甲胄。
成为他的主君的依仗与实力。
以至于,现在的熙河路和他的主君之间,形成了一种危险但默契的关系。
一方面,双方依然在喊打喊杀。
南朝这边的口号是——收复灵夏,直捣兴庆府!
而他的主君口号则是——膺惩南蛮,收复兰州!
双方也都在确确实实的在认认真真的整军备战。
他的主君梁乙逋,如今据有南牟会,依托右厢监军司的各个监军,在认真吸取了去年战败的教训后,开始发力于打造自己的攻城部队。
重点是泼喜军!
如今,已将泼喜军扩军到前所未有的三千之众。
这是泼喜军自建军以来,所未有过的规模。
没办法!
去年的战争中,南蛮深沟壁垒,依托坚城要塞据守,然后等待大白高国疲惫,再用轻骑兵快速出击收割的战法。
让大白高国受尽折磨,损失惨重!
所以,这第一要务,就是要强化己方的攻坚能力和在野战中,面对敌方轻骑兵快速突击时的投射能力。
无论从那个方面来看,泼喜军都是必须强化的。
同时,他的主君也在学习南蛮的办法。
正在沿着边境地区,大量建设堡垒。
单单是今年,在兰州、会州之间的正面,就有着多达二十三座寨堡正在开工。
南蛮这边的训练和武备,也都在肉眼可见的加强。
他每次入境,都能看到,南蛮的城市、堡垒、防线出现了新的变化。
同时,越来越多的水车,出现在黄河沿岸以及黄河支流。
大片大片过去的荒地被开垦。
叫人心惊胆战,也叫人毛骨悚然。
总之,新一轮的军备竞赛已经开始。
但在另一方面,双方却都在私下里,默契的进行着频繁的交易。
除了明面上的榷市贸易,持续火爆。
大白高国的青盐、皮毛、宝石、玉石、黄金、白银,源源不断流入南蛮。
然后从南蛮这里,搬走一车又一车的铁钱。
在私下里,双方从未停止当初停战时达成的‘赎买被虏军民’。
一批又一批的老幼妇孺,被送来南蛮,换成精铁铸造的钱币。
起初,送来南蛮这里的,确实是历代被俘、被掳的南蛮军民及其后人。
然而很快,这些人就送光了。
接着,就是横山诸羌。
然后是甘州、沙洲的回鹘人。
他的主君,派出兵马,到处搜捕,活跃在贺兰山两侧的回鹘人,这些昔日的敌人,被大白高国重新重视起来。
一个又一个部落被破,老幼妇孺青壮,被送到了这南蛮的熙河路,换取珍贵的精铁钱。
这买卖,双方都感觉很赚。
所以,素来是一手交人,一手交钱。
可惜……
这南蛮很快就要换经略了。
赵卨将会回京,且不再回来。
新的经略使一旦上任,没有人知道,他是否会继续前任的【赎买政策】。
一旦,赎买政策被中断,那他的主君的整军计划,恐怕就要陷入困境了。
失去了南蛮的精铁,无论是铁鹞子,还是泼喜军、撞令郎的武备,就都很难再继续提高了。
同时,来自南蛮的精铁钱,还是如今他的主君治下的地区,很重要的货币。
这些精铁铸造的钱币,如今在整个右厢各监军司中,都受到欢迎。
如今就连农奴,都已经学会了辨别真伪了。
正想着这些,门外传来了一个南蛮官员的声音:“大宋熙河兰会路经略使赵公有请夏国使者!”
……
一刻钟后,梁子卿被带到了这行辕后宅的一处院子里。
在这里,他看到了赵卨。
他与赵卨,也算是‘熟人’了。
所以,他直接上前拜道:“夏国使者梁子卿,见过上国赵经略!”
赵卨嗯了一声,淡淡的道:“贵使请坐。”
梁子卿再拜起身,来到赵卨身前大约三步的地方,在这里已经有着一条凳子。
他默不作声的坐下来,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封帛书,递给赵卨:“相公,这是我国本次依约送还贵国之失散人丁名目……”
“望相公早日复核、签押,以便小使能押运钱货回国!”
宋夏双方在熙河这边的【赎买】,是依据去年,西夏国舅梁乙逋与大宋国舅向宗回达成的协议。
按照丁壮每人七十贯铁钱,妇孺五十贯,十二岁以下孩子三十贯、六岁以下十五贯的价格,进行统一赎买。
当然,落到纸上的文字肯定不会这么直白的明码标价。
而是用了无数堆砌起来的修辞文字。
比如说,熙河路方面发回汴京的劄子,就是全篇都在谈孔子如何仁,孟子如何义。
而仁莫过于爱人,义莫过于救人。
历代以来,成千上万的军民,失陷于西贼,父子分离,骨肉离散……
惨惨惨!
汴京方面,自然不可能否决这样一个又仁又义的政策。
谁敢反对,就要做好,自己的反对意见,被刊载到汴京新报上,供天下人议论的准备!
当然,其实熙河路上下,都知道,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去【赎买】。
【赎买】回来的人口,都是劳动力啊!
而熙河现在就缺劳动力!
作为熙河路最大的棉庄庄主之一的赵卨,作为利益集团的一员,自然知道廉价的雇工的重要性。
所以,他拿着梁子卿递来的公文扫了一眼,就皱起眉头:“今次怎这么少?”
“丁壮才三百,妇孺不过八十余,稚童百余而已……”
太少了!
连他家新垦的棉田都塞不满!
而熙河路的棉庄主们都在嗷嗷待哺!
就等着新的劳动力入境!
梁子卿也不瞒他,答道:“相公恕罪,实在是近来,甘州、沙洲的回鹘人都学精了……很难再找到大的聚落……只能在横山诸部中寻找……相公也知道,这有些难……”
赵卨眯起眼睛来。
他才不在乎,党项人送来的这些丁口是什么来路?
所以,他直接道:“甘州、沙洲的回鹘人难找……贵主为何不去西域找?”
“额……”梁子卿顿时语塞。
西域?
那可是大白高国的客户!
得罪不起的。
因为得罪了他们,他们就可能关闭边境贸易,并截断丝绸之路。
这样一来,大家就都没得赚了!
赵卨见着,也不多说,只道:“也罢!”
“且先交割吧!”
“相关铁钱,有司已经准备好了,贵国将丁口送过来,有司就会将铁钱放到边境上!”
这是过去数月以来,惯常的交易模式。
也是一种避险的办法!
这是为了防止走漏消息,被汴京的乌鸦知道,然后给熙河扣【交通西贼】的帽子。
梁子卿点头表示认可。
“贵使还有事?”赵卨故意问道。
梁子卿点头。
“听说相公要离任了?”
赵卨点头。
“可知继任者是贵国哪一位大臣?”
赵卨冷笑不语。
梁子卿自然知道,赵卨不可能告诉他答案。
这个【赵老子】的双手,可是沾满了大白高国的勇士的血。
所以,他直接问道:“可是河东的吕相公?”
赵卨瞳孔聚焦。
也就是这个反应,让梁子卿捕捉到了:“看来还真是吕相公!”
梁子卿闭上眼睛:“从此边境要多事矣!”
吕惠卿在河东数年,可是把左厢折磨的苦不堪言。
根据掌握到的情报,此人最喜欢的就是拿着钱、粮砸人。
他在河东为帅,不止将整个河东路的财税,都用到了军事上。
还靠着南蛮老皇帝的旨意,将河北、京东路的财税,也拿去养兵、开战。
于是,其在河东,反向打大白高国的草谷。
每次出兵,都是浩浩荡荡,统帅数万精锐从正面摆开。
大白高国出动大军,他就退回去。
大白高国的主力若不出来,他就在边境地区,各种肆虐、破坏。
如今他到了熙河……
若效仿其在河东的作为……
那么,别说是现在的【赎买交易】了,恐怕连正常的边境榷市贸易,也可能受到限制和影响。
梁子卿顿时忧心忡忡。
赵卨看着他的模样,却只是冷笑。
从此多事?
哪次不是你们先挑事?
哦,现在,换一个可能会主动找你们麻烦的人,你们就悲天悯人了?
纯纯的欠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