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旗营村跟红河村因为一条红河被隔开,暮春时节,草长莺飞,河岸边长满了菖蒲、芦苇这些喜水的植物。
一辆车就藏在黄旗营村河岸边的芦苇下,正是凌晨时分,暗夜无边,四野寂静,驾驶座上的人表情凝固,无声注视着对面红河村的河岸。
他身旁副驾驶位上的某人嘴里嚼着硬糖,嘎嘣嘎嘣一会儿功夫吃了快十块糖。
陈星耀不堪其扰,皱眉看搭档,“吃糖容易犯困,吃多了容易变肥猪。”
肖锋不在意,“我吃的是薄荷味的,冰冰凉,提神醒脑,胖啥胖?我这身板,再胖三十斤也看不出来,要不给你也来一块?”
“我要玫瑰味的。”
“哎呦,八字只下了笔,撇还么撇上呢,就开始显摆,陈哥你够了。”蹲坑实在无聊,肖锋的话格外多,“咱这么守着能有收获吗?我怎么觉得这办法不太靠谱呢。”
死者身上找不出疑点,上面催着结案,陈星耀想赌一把。
过了十二点就是端午,还有几天就是死者的二七,民间习俗,死者死后头七天,灵魂在外面游荡,二七时会回到家乡。“端午祭,古代祭龙,做贼心虚的祭冤魂。如果真是他杀,咱们就赌一把这杀人犯的胆量。不用熬太久,就在这两天,不是今天,就是明天。”陈星耀声音低沉开口道。
时间难捱,好不容易捱到午夜两点,别说人,连树上的鸟都睡了。
赌对了,有一束微弱的手电光在对面护堤树林中忽隐忽现,陈、肖两人立即打起精神,见那束手电光正慢慢向他们靠近。
两分钟后,有两个人出现在河岸边的高地上,搀扶着跌跌撞撞下到河底,在陈金遇害的水洼子旁,点燃了一捆黄纸,黄纸燃烧的火光,让陈星耀看清了来人的脸,他对人脸几乎过目不忘,烧纸的是村主任的二弟和村里一个叫马明的人。
火光中两人神情惊惧胆怯,燃了一柱香之后,朝陈金的遇难处磕了三个头。
“果然胆虚了。”肖锋冷下脸,悄声道。
陈星耀眼睛微眯,“先别打草惊蛇,等天亮再把人带走。”
……
天一透亮,甄珍就醒了,第一件事情先给小孩和小猫绑五彩丝线。
按照传统,端午节的丝线长辈要在小辈没睡醒的时候系上,甄珍边系边笑,小孩今年双岁,要配双股丝线,肉肉的手腕和脚腕跟发面馒头似的,还挺费线的。
小孩觉睡得沉,左胳膊抬起,右腿登直,把自己睡成道闪电,打着小呼,怎么摆弄都不醒。
系完小孩,给小猫系。这小家伙给系哪好呢?要不系脖子上?
甄珍找出昨晚做的小葫芦型香囊,用丝线穿了,一起系在小猫毛乎乎的脖子上。小猫闻到香囊里艾草的香味,抬了下眼皮,不等合上,又呼呼睡过去。
给两小只绑完,没有父母长辈,甄珍自己给自己系。
系完下楼,楼下有昨天徐大姐她们送过来的艾草、菖蒲和桃枝,大姐们手巧,连绑在桃枝上的五彩小扫帚也帮忙做好,他们没别的能拿出手的,只好通过端午的挂束,来感谢甄珍和王进这两个大方的雇主。
收到客户的尾款之后,甄珍赶在节前给邻居们和十位工人结了劳务费,徐大姐质量抓得好,甄珍兑现承诺,额外给她发了奖金。
节前干活,没时间包粽子,甄珍给大家分了些带回去吃,另外,多做的鱼饼、鱼丸,甄珍也每人各分十斤,作为这段时间大家辛苦工作的奖励。
好感度是双向的,这几个街道办老于大哥介绍的工人,人品可靠,干活勤快,以后鱼制品厂要是真办起来,甄珍还想请他们回来工作。
工厂还没影呢,先过好眼下,节日要好好过。
打开店门,甄珍把挂束挂在大门上方,几个窗户也没落下,艾草代表百福,菖蒲像剑,是祛除不祥之力的宝刀,桃枝辟邪,扫帚扫走一切疾病。甄珍看着挂好的一束脆嫩枝叶,心说端午挂艾草跟外国圣诞节挂榭寄生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是借用植物的寓意,表达对传统的遵从。
不光甄珍,对门的朴叔和赵姨也赶在露水未消之时出来挂艾草,小燕姐昨晚回家过节,赵姨挂完自己的,也给小燕姐的店门挂了一束。大家道了声节日安康,又各自回家忙碌。
端午也是卫生节,收拾好今天要用的食材,甄珍提着水桶和抹布把店里的卫生也收拾一遍,不留下一个死角。
睡醒的宝库发现自己手腕和脚腕的五彩丝线,瞪大眼睛好一顿稀奇,跟小猫显摆他新认识的大英雄,“一定是屈原给我戴的。”
小猫翻翻眼皮,说得我都信了。
小孩因为屈大夫的五彩线开心极了,磕磕绊绊把姐姐放在床头的一套天蓝色套头运动装穿上身,胡噜下头顶的卷毛,叫上小猫,蹭蹭蹭跑下楼去找姐姐。
“屈大夫来看我了,给我系五彩线了。”宝库大喊。
甄珍:“……”
看姐姐在拖地,小孩从吧台拿出一块抹布,欢快地表示:“姐姐,我帮你擦桌子。”
小样,你能够着吗。甄珍直起腰给小孩分配任务,“你帮姐姐挂粽子吧,挂在窗台上花瓶的花枝上。”
“哦,好的。”
五彩丝线缠的小粽子是小诊所的护士姐姐送来的,不光有缠好的粽子,还给宝库做了一套小挂饰,小香包、布做的小虫虫,小扫帚,一嘟噜串全都挂在小孩脖子上,种类太多,小孩完成姐姐布置的任务,跟咕嘟一个讲,一个挠,兴奋地研究了好久。
这些小东西让小孩觉得端午节好有意思。
端午确实是蛋总的节日,家家都吃蛋,朴婶鸡蛋、鸭蛋煮了几百个,冒尖的一大盆,广义说,他家每年端午的主菜,都是鸭蛋就鸡蛋,一吃能吃半个月。
甄家的早餐也以蛋为主,甄珍自己腌的咸鸭蛋都包了粽子,给派出所送了粽子之后,老所长又回赠给她一筐咸鸭蛋,是他从鸭绿江边的养鸭场买回来给所里人发福利的鸭蛋。
鸭绿江名字带鸭,鸭蛋不会差,蛋清不咸,蛋黄红艳艳,沙沙的,一剥一手油,大米粥熬得粘稠,配冒油的咸鸭蛋,宝库喝了两碗粥,肚子都喝圆了。
今天没赶上周末,大家还照常上班,因为节日,甄珍上一道新式鱼菜,闽南的酱油水鱼。
春天海产丰盛,尤其是近海的小杂鱼,量足又便宜,鱼小、新鲜,最适合拿来做闽南特色的酱油水鱼。
做法再简单不过,鱼收拾好之后,一定要撒盐腌制一下,所谓酱油水鱼,用酱油和水烹鱼,市面上的便宜酱油被甄珍用自己的方式又提纯了一次,鲜度上来,用来做这道鱼最好。
除了葱姜蒜之外,底味最好再放一味粤式的干菜脯提鲜,煎鱼,入酱油和少许白糖,添水盖过鱼身,焖煮片刻,大火收汁,撒葱丝盛盘即可。
除了更新菜式,甄珍更是提前在山西定了一批应景的菖蒲酒,给吃鱼的顾客佐餐。
邱老中医今天第一个来,看到菜单上有菖蒲酒,高兴得像个孩子,原地蹦了一高,老头国学造诣深厚,张口就来,“‘美酒菖蒲香两汉,一斛价抵五品官’,这是《后汉书》里的名酒,好多年都没碰上过,今天我必须喝过瘾,你有心了啊,孩子。”
“您过奖了,快来尝尝这酒怎么样?”甄珍找出小玻璃盅,笑着给老中医先满上一盅,菖蒲酒澄黄中透着翠绿,酒有药香,老中医轻抿一口,给这菖蒲酒拔了个高,“我喝的不是酒,是滋补玉液。”
不光养生达人喜欢,菖蒲酒甜度高,女士也能喝,但不会甜得腻人,爽口不辣喉,男士也喜欢。甄珍一共进了五箱酒,一个中午去了三箱半,让甄珍对东北人的酒量有了新的认识。
酒喝得多是因为鱼好,海杂鱼美在杂上,每条鱼肉质不同,给人的口感也不同,或鲜甜、或肥厚,酱油水的做法,极大地激发了鱼肉的鲜度,淡淡的酱香悦动在味蕾,小杂鱼就菖蒲酒,让人吃得舒服极了。
魏虎中午也过来了,甄珍做的粽子糖,方老板的新开业的洗浴中心是消费大户,他们订购了好大一批,拿来在门口招徕顾客,也放在前台给洗完澡嘴没味的顾客润喉。
今天过节,来洗澡的人少,抽出时间,魏虎过来跟甄珍结算糖钱,赶上有新品种的鱼上市,迈不动步留在店里吃了一顿。
他喜欢铁锅炖大鱼的大酱味道,酱油水鱼他同样喜欢,小杂鱼肉嫩嫩的,两种鱼以同宗同源的大酱和酱油为主调味料,但给人的感觉却不一样,他是大老粗形容不出来,同来吃饭的朝鲜族中学的一位老师道出了他的心声。
“烹饪讲究适度,酱焖只适合味杂的塘鱼,新鲜海鱼就适合这种简简单单的做法,不掩饰,只凸显,鲜极、妙极。”
“说得好。”魏虎赞道,“甄珍,给我打包十份,我要拿回去给我外国老姊妹儿尝鲜。”
甄珍笑着点头,老方和魏虎特别会做生意,见隔壁官方开的朝鲜饭店用朝鲜姑娘迎客,他们也从俄罗斯雇了几个大姑娘迎宾。
斯拉夫族姑娘盘亮条正,迎宾效果特别好,虽然现在是洗浴淡季,但他们服务好,浴资又不高,生意很火爆。
一道酱油水鱼让国际友人尝了鲜,甄珍的端午过得很有成就感。
小陈端午的成就感也不低,监视一夜,再没发现有人来河边烧纸,天亮之后,昨晚在河床烧纸的两个人立即被带走问话。
两人早前被叮嘱过,表面功夫做得好,陈星耀和肖锋案发之初在村子走访时,并没发现端倪。
红河村是主场,在主场底气足,进了公安局可不一样,两人在楼底下腿就开始打颤,村主任的弟弟还想负隅顽抗一会,但那个叫马明的,进了屋没多久就招了。
让陈星耀意外的是,参与杀害陈金的一共有五个人,人数可不少。
犯罪动机不算太复杂,红河村的征地补偿款被村主任为首的小团伙昧下了一部分,小团伙开小会的时候被陈金无意撞见,为了保住秘密,让陈金成了死人。陈金是被五个人摁在水里灌死的。
将两人带回去问话时,红旗村已经被监控起来,村主任觉得不妙,想收拾东西外逃,被堵在了村口。另外两个嫌疑人也被迅速缉捕归案。
农用地征地补偿标准已经很低了,就这样还有人想从中牟利,为此谋人性命,真是良心都被狗吃了。
端午下午,路全召集大家开会,面上少见地露出忧色,“征地补偿不透明,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连一个小小的村主任为了钱都敢铤而走险,那么更上一层呢?现在咱们市在大面积的征地、拆迁,我有种预感,星耀这件案子只是个开始,为了钱,有些人什么都能干出来,对警察也敢动手,以后办案要加倍小心。”
……
下午四点高空传来阵阵闷响,春雷滚滚,旱了两个月的省城,终于在端午下午迎来一场迟来的春雨。
“下雨啦。”宝库不怕雷,趴在床边看雨,先是兴奋,继而忧愁,转过头问姐姐:“屈大夫给我绑的五彩线是不是要扯了呀?”他还没戴够呢。
“今天不算,下次下雨你再扯掉扔水里,疾病就顺水溜走了。”甄珍笑着道。
“哦哦。”小孩高兴了,把窗户扯开一道小缝,雨水夹杂着灰尘的味道一起飘进屋里。
雨下得急,好多人被淋了个正着,有两个小姐妹牵着手跑到大渔的屋檐下避雨。
一站定,小个子妹妹像个小狗似地狂甩头,想把脑袋上的雨水抖落干净,结果把自己晃迷糊了,紧紧搂着姐姐维持平衡。下雨凉气大,小姑娘冻得哆哆嗦嗦,想要嵌在姐姐怀里摄取温暖。
身后传来脆嫩的童声,“姐姐,上我家玩。”
盘账的甄珍听到弟弟说话,站起身往门外看,见两个小姐妹淋成落汤鸡了都,赶紧把门打开,“别冻感冒了,快进来坐。”
大点的姐姐十三四岁,看着自己身上湿哒哒的校服,有些不好意思,“不用了,我们等雨小了,就直接跑回家去。”
“在哪等不是等,看你妹妹都冻哆嗦了,快进来暖和暖和。”
六七岁的妹妹只穿了件薄薄的小褂,因为冷,正拿小书包当护胸,姐姐怕妹妹感冒,听了劝,低着头迈进屋里。
甄珍给姐妹俩一人手里塞一杯热茶,“赶紧喝点热水。”
见姐姐背的大包格外大,帮她把包从后背解下,放到椅子上。包里不知道装了什么,快有三十斤重,真难为这瘦瘦弱弱的小姑娘,背这么沉的东西在街上跑。
姐姐有点内向,妹妹性格很活泼,等甄珍从后厨取了毛巾回来,小丫头已经跟宝库玩起水浒英雄卡了。
甄珍把毛巾递给小姐姐,让她给妹妹擦擦头,小丫头的头发也有些自来卷,宝库看着稀奇,拽起自己的卷毛,“卷卷毛,爆-炸头。”
小姑娘点点脑袋,“我妈妈说,这样的发型可以省很多烫头钱。”
“嗯呐,省钱。”宝库傻呵呵笑。
玩具分享才有乐趣,两个小家伙从上到下给手里的卡片排序,“宋江是最大的英雄,吴用最聪明,鲁智深是个像魏虎叔叔一样的光头,拳头快有我脸大了呢。”
宝库以前跟咕嘟讲这个,小猫总是伸爪子偷袭卡片上的英雄。这个小姐姐不一样,他一讲完,她就开口称赞,“你好厉害,我都不认识他们。”
夸得宝库高兴极了,把卡片划拉到一起,推给小姑娘,“全给你玩。”
见他们玩得好,甄珍回后厨取五毒饼给三个孩子吃,五毒饼是她用玫瑰做馅料烤制的酥饼,烤熟后再印上五毒形象的印章。
耽误了一会,再回来,两个小孩在逗小猫,姐姐从背来的大包里取出桔梗,拿一个锥子在刨桔梗。怪不得包那么沉,这姐俩应该是去西塔小街上取货,回来时遇上雨了。
桔梗长得有点像人参,拌菜之前必须分成细捋,才能拌入味,西塔是全市桔梗的批发中心,出货量巨大,所以衍生出这个前期处理工序,拌菜利薄,刨桔梗朴婶干过,一斤才给五分钱,小姑娘拿这一大包,处理好了也仅仅挣一块五。
这么小就干这个贴补家用,想必家境不富裕。
见姐姐端了五毒饼出来,宝库高兴地说道:“姐姐说,端午要吃五毒饼,驱虫虫,我们一起吃。”
小妹妹舔舔嘴唇眼露渴望,懂事地看向姐姐,姐姐本来想摇头,见到妹妹的眼神,又犹豫了。
甄珍不等她犹豫,直接把饼子掰成一大一小的两瓣,自己吃小的,大的递给姐姐,玩笑道:“我都吃了,你看,没有毒。”
小姐姐笑了,“谢谢。”
看姐姐吃了,小妹妹也高兴地吃起来,“真香,好甜。”跟宝库两个边吃边认饼上的大蜘蛛,大蝎子,玩了一会,小姑娘对宝库说:“你家真大。”
“你家不大吗?”
“我家现在一点也不大,住在铁盒子里,我家以前可大了,一个车间都是我们家的,就是不能大声说话……”
姐姐刨桔梗的手顿了一下,瞪了妹妹一眼,小姑娘立即捂住嘴巴不说了。
宝库听不出来,高兴招呼小姐姐继续吃饼子,甄珍倒是猜出她们的来历。
听小燕姐说,烘缸厂家属院东门那,有人搬来废弃的集装箱,收拾好了往外出租,租金便宜,一个月才二十块钱,很快就住满了。西区工厂搬迁,原先的家属区也在拆迁范围内,工作都没了,房子自然不是你的,既工作没了之后,连家都没了。
这姐妹俩估计就住在那边,搬来之前应该还在厂子的车间躲躲藏藏住过一段时间。大冬天的,住在车间里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甄珍想起陈警官正在办的案子,农村在征地,城里在拆迁,没了家,人就是大地上无根的浮萍,生计艰难到要个上初中的孩子干零活贴补家用。
小姐姐有点坐不住了,看外面的雨小了好多,收拾东西要回家,父母这个点还没下班,今天过节不能对付着吃,兜里有上回刨桔梗结的十块钱,刚刚她看见菜牌上杂鱼只卖四块五,想了想,从兜里数出钱来,递给甄珍:“我想点一份杂鱼。”
甄珍笑着接过钱,“等我一会,估计鱼好了,雨也会停了。”
甄珍很快把鱼做好,收了一小份的钱,给做了四人份的量,装在一个铝桶里,对小姐姐说:“什么时候还都行,雨停了,赶紧走吧,一会该凉了。”
沉颠颠的鱼让小姑娘有些讶异,她不傻,很快想明白缘由,她不是一味的讲求自尊,面对别人善意的帮助,她也会笑着接受。
小姑娘笑起来很好看,“谢谢,我会记着还的。”
见姐妹俩手拉手走远,宝库抬头问姐姐,“屈大夫是英雄,姐姐是英雄,陈大哥是英雄,这两个姐姐是英雄吗?”
“她们当然是英雄。”跟生活较劲,永不妥协的人,怎么会不是英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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