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磐磐就问:“燕承哥哥,进这个医书局,是吏部直接选调,还是可以由谁举荐……”
“是吏部拟名单,但这是皇上提出设置的机构,最后的名单都要皇上亲自审定。”
她又道:“那你知道医书局设多少职务与员额人数么?”
邢燕承就给顾磐磐讲得更详细。
医书局是设在编修院底下的,要取一批医学的人才,一批校雠的人才。
医士这边,又分定职与散职。
定职是保证书籍勘正的完整与延续性,至于邢燕承等散职,主要是为借群力,集广智。遇到传本有歧,记载不一,或是病情医案有疑难争议时,就以局内集议的方式,共同商定。
定职有职数,散职却没有定额。
顾磐磐了解清楚,又向邢燕承请教了些问题。
两人分开前,邢燕承原本想再说些什么,可想着顾磐磐才回容家,还是没有多说。
顾磐磐就想着,她若是回家找爹将她安置进去,怕是会招人议论,她也不想被人说是利用父亲的权力进的医书局。
更何况,要由皇上亲自审定,找燕承哥哥举荐也没有,看来还是只有直接找皇上。
可她很快又想起,皇帝咬她的耳珠……
顾磐磐很是纠结,煎熬。
皇帝这两日很是繁忙。
五月正是皇帝登基满一年,除了政务外,又是大允历来国朝大觐的时间,虽然在月末,但总的算起来,这个月的事务要排得紧些。
今日朝堂上,发生了件大事儿。
皇帝专程接了孟宏简回京,却这样久没有动作,大家都在猜测,皇帝到底想给孟宏简安排一个什么位置。
果然,皇帝今日在召众人商议东南水师军务时,借故贬谪门下省侍中,力排众议,要授孟宏简为侍中。
容定濯当然不答应,君臣两人不欢而散,心情皆不佳,一肚子的火。叫其余诸多大臣更是胆战心惊。
容定濯离宫后,倒是去了趟大安寺。
他与智因法师约好,为了顾磐磐的事而去。
大安寺只接待皇家与少数权贵。
容定濯到了之后,却遇到一名女子,正是亲自来上香的乔贵太妃。
乔贵太妃名唤乔萤,见到容定濯,也是诧异。这位相爷虽读的是圣贤书,对佛经道典亦信手拈来,却从不是善男信女,今日非特别日子,竟出现在大安寺。
两人对视片刻,乔萤主动先道:“相爷。”
容定濯淡淡道:“娘娘。”
“相爷还在怪本宫?”乔萤观察他容色片刻,缓声说:“相爷的知遇之恩与照拂,本宫一直都铭记在心。”
容定濯笑了笑,唇角带着讥诮,说:“岂敢。太妃对皇上尽忠,正是应当。”
两人都懂,这个皇上,自然不是那已长埋底下的老皇帝,而是当今新帝。
这个尽忠,亦是指政治立场的选择,而非男女的情爱纠葛。
虽然如今的贵太妃,站容定濯还是站隋祉玉,都对大局没有任何影响。
然而先帝还在的时候,乔贵太妃能起到的作用,却是颇大的。
乔贵太妃也微微一笑,道:“相爷,本宫心里,始终对相爷是敬重与感激的。本宫不会做有损相爷之事。”
乔萤是容定濯送到先帝身边的,是为自己埋下的棋子,然而,乔萤原本就是老太监罗虚的人,竟是为了隋祉玉做了嫁衣。
乔萤也没有与容定濯多谈的意思,两人很快便分开。
只是回到宫里不久,这位乔贵太妃却突然晕倒,惊得侍从赶紧去请太医,还有人禀报了皇帝。
隋祉玉过来的时候,乔贵太妃宫里,除了两名女医,还有邢燕承和一名老太医。
众人见到皇帝来了,都是行礼问安。
隋祉玉便问邢燕承:“娘娘怎么回事?”
邢燕承时常为乔贵太妃诊视,对她的病情很清楚,答:“娘娘突发喘症,加之这几日休息得不好,气血亏缺,以致晕倒过去。”
他随即补充道:“娘娘睡不好觉,是因这两日连接梦魇,忧思过度。还有,之前那药的损伤太过。”
昔日艳冠群芳的乔贵太妃,如今披散着长发,双唇淡白,肌肤也白得有种透明之感,因为病痛,令她双眉紧蹙,身上又是一袭淡云薄雾般的水蓝衫子,哪怕是病了,亦美得叫旁人难及。
隋祉玉微微皱眉,便又问:“好端端的,怎的梦魇。”
乔萤这时已缓过些来,幽幽转醒,见皇帝过来,心里的积郁也似顿时消散大半。她也知皇帝近来忙,她能见到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乔贵太妃便道:“你们都退下。”这个你们,自然是指皇帝以外的人。
众人应是。屋里很快只留下皇帝,乔萤和照顾乔萤的贴身宫女。
乔贵太妃撑着坐起来,望着窗户透进的光亮,自嘲一笑:“皇上,我是不是快要死了。这两天,我总是梦到很多死去的人。”
隋祉玉看看她,自是安抚:“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乔萤转眸看着皇帝,又道:“我还梦到小的时候,义父教我们弹琴。皇上那时贪玩儿不想弹,竟把琴拆了,被义父罚写字。那个时候的时光,好短暂啊。”
她说到这里笑了笑,随即又皱眉:“若是义父还在,就好了。”
这个义父,自然是老太监罗虚。
隋祉玉闻言沉默片刻,道:“你就是忧思过度。阿公之死,与你无关。他泉下有知,也不希望你为此自责至此。”他私下叫罗虚“阿公”。
隋祉玉又与乔贵太妃说了会儿话,把邢燕承等太医又叫了进来,让他们好生照顾太妃。
邢燕承也劝慰道:“娘娘,您年岁还轻,身体会恢复过来的。若是一径消沉,对身体更为不益。”
乔萤这时心里已不似先前那般喘不过气,她便当面向皇帝推荐了自己身边这两位女医,尤其是文女医于温病与妇人科很有研习。
邢燕承也认可道,文女医拥有进入医书局的水准。
隋祉玉自是说让邢燕承在太医院推举的时候,加上文女医的名字。
乔萤突然笑了笑,道:“对了,之前皇上特地调了一位顾女医到南药房,想必那位顾女医,也很有过人之处了。不过,她已是被容相带回府中,怕是不会再行医,否则,应当也是能进医书局的。”
她这样说的时候,注意看了看隋祉玉的神情。
听乔贵太妃说起顾磐磐,隋祉玉只是笑笑,没有多提。
至于顾磐磐进不进医书局,他自是早有考虑。
又坐了一会儿,隋祉玉就回了宫。
不出皇帝所料,没过太久,顾磐磐还是进了宫。
她先去了一趟慈寿宫,看完隋祐恒,才去求见隋祉玉。
到御书房,她请了礼,就说:“皇上,臣女听说要成立医书局一事?”
嗯,自称臣女了。隋祉玉目光从案上抬起看看她,只当不知她的来意,道:“是有这样一回事。”
顾磐磐就颇为遗憾地说:“臣女看了看那选拔的章程,臣女似乎不大符合章程的条件。”
隋祉玉淡淡唔了一声,还是看着她,那神色仿佛在说,既然你都不符合,那你来跟朕说什么?
顾磐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她也是做好准备工作来的,接着便拿出自己写的两篇策文,开始说自己对药草纲类的博闻强记,最重要的是,她以前看书做的勘正笔记,还有自己的记忆能力等长处。
小姑娘今日穿的是雪地交领短襦,浅橘色雾纨裙子,常人穿这个颜色会显黑,但顾磐磐穿着并不如此。她穿着这淡橘色衣裳,俏生生立在那儿,越发显得肌肤如澄雪透亮,显得更鲜妍动人。
隋祉玉突然想到,他似乎还没见过顾磐磐穿红色,粉色,总见她穿绿色,蓝色为多。上回见她穿着紫色,小模样显得更妩媚。
顾磐磐穿红色,粉色应当也会好看。穿红色会更光艳,穿粉色会很可爱。就是不知她几时会穿。
这两人,顾磐磐自己说自己的,皇帝自己想自己的。
顾磐磐也不知道,在她毛遂自荐的时候,皇帝神游想了这样多。
至于顾磐磐现下说的这些,隋祉玉很早之前就已知晓。
顾磐磐想起进献白鹿的渤安国那篇华丽惊人的颂词,自荐后也不忘拍拍马屁,又道:“皇上这医书局的设立,乃是首开先河之举,皇上的远见卓识,对百姓的深仁厚泽,让臣女极为景仰。因此,臣女也想参与一二。”
“嗯。”隋祉玉还是淡淡的,他觉得她这张小嘴儿声音婉转动听,用来说这些溜须拍马的话实是太浪费。
顾磐磐随后总结一下自己的意思:“皇上,您觉得,我在医书局里边做学徒如何?”
隋祉玉未置可否,却是问:“你如今是相府小姐,容相允许你再行医治病?”
“我爹对我没有什么别的要求,他说,只要我平平安安就好,别的没管什么。”顾磐磐答道。
平平安安就好。这听起来,似乎并不像容定濯对子女的期许。不是费尽心思把容初嫣往他身边塞么?还是说,女儿和侄女到底从根本上不同。
其实,包括皇帝、邢燕承在内的许多人,都对容定濯认顾磐磐为女这件事,怀疑过容定濯背后的图谋。主要是,容相爷这些年来步步为营,让人不得不多想。
“这样。”隋祉玉也没做评价,只是朝顾磐磐道:“过来,坐到朕身边。”
顾磐磐一怔,以为自己听错。看看皇帝那把椅子,没有动,那……可是龙椅。皇上……他在想什么。
虽然书房里的这把龙椅,没有銮殿上的龙椅宽阔华贵。可仍是髹饰雕龙,比普通椅子宽阔得多,还是龙椅啊。
见顾磐磐不敢过来,隋祉玉笑笑,索性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低声问道:“你来不会是想拿什么贿赂朕吧?”
顾磐磐脸一下涨红,别开了脸,气闷说:“怎可能是想来贿赂。臣女准备的策文,皇上可以亲自看看。虽然都说皇上治吏甚严,可您也不能这样怀疑人。”
隋祉玉捉了她的下巴转向自己,逼问:“可就算你写了策文,朕为何要看?那样多医士的策文,朕为何独独要看你的?你跟他们哪里不一样?”
顾磐磐没想到皇帝会这样问,她也不知怎样回答,更不敢深想。
还好,隋祉玉也没有追着非要她回答,他只是道:“逗你两句,不要当真。”
顾磐磐黑白分明的眼睛转过去看看他,没有立即说话。
便听他又道:“实则,倒是朕有一事,想贿赂你。”
顾磐磐果然满脸好奇,她有什么,能让皇帝贿赂的?
隋祉玉带顾磐磐往隔壁走,那桌上摆着一张青色桐琴,正是名琴“青狐尾”。
顾磐磐正在心里赞叹这琴身之美,听隋祉玉道:“朕弹一支曲子给你听,可好?”
顾磐磐初时还有些不敢相信,反应过来,按捺着心中的激动,点点头,答:“好。”当然好。
她早就想见识一下,皇上那传闻中令人神往的琴技。
她又问:“皇上弹什么?”
“《春枝子》吧。”隋祉玉坐到桌前,似是随口说。
《春枝子》?顾磐磐微怔,皇上竟要弹这个。
说起《春枝子》,虽是咏春之德泽,但也是前朝名将柳陈送给妻子的情诗,曲子是宫乐坊谱的,颇有名气。顾磐磐在青鸾书院还学过《春枝子》琵琶曲。
这支曲子怎么说呢,好是好听,可弹出来不容易,弹得精妙就更难。
可皇上为何弹情诗。她还以为以皇上的喜好,会弹首飘逸或是雄浑的曲子……
而且她今天的衣裳上,腰侧两边正好绣着银线缠枝茶花,让她多想了些别的。
她的目光又落到皇帝调弦的手上,只觉得那手指生得实在优美,天生便适合弹琴。
皇帝没有弹奏之前,顾磐磐还心思重重地在想着这些。然而,等隋祉玉将手落在弦上,抚出第一个音时,她就没有再想其他任何事了。
开头即是一段清亮飘渺的泛音,那美妙的声响,让顾磐磐一下被勾住了心。
她从没想过《春枝子》还能弹出这样的感觉,与老师,与女孩们,弹出的感觉完全不同。
曲声笼罩,似夜雨绵绵,春风跌宕,令人只想闭上眼,随着曲子去感受月下思情的暧昧朦胧。
然而,脉脉的情意后,曲子气氛渐变,是那柳陈的感情从最初的朦胧,渐渐浓烈。若是有人跟着唱出那诗的内容,正是写夫妻共赴边塞,缠绵中加上了豪情。
琴响加剧,皇帝指下的曲子也正如那《春枝子》所写的爱情,如珠琅滚,连绵不断,一折三转,如空山余响,一气呵成。明明是小儿女之幽诉,却偏偏能有荡气回肠之感。
那技巧,已让人感觉不出是技巧,而是与意韵全然交融在一起。
皇帝那只修长漂亮的手,在琴弦上轮指的时候,手指的起落恰到好处,仿佛慢一息则滞,快一分则抢。正是要这样捻花拂水的从容,才能奏出这样的曲声。
顾磐磐的目光,毫无意识地从隋祉玉的手挪到他的脸,还有他的身形。皇帝现下穿着一身白底绣金的薄夏衣,坐姿闲适随意,容色无可挑剔。
她突然想起,据阿楹说,当初宫中选秀女的时候,就有传言说,只论姿仪,倒是妃嫔们占了这位皇帝陛下的便宜。这样的风致,的确叫人折服。
这个时候,无论是谁在这里,约莫脑中都想不到别的,眼前只有这年轻的天子。
只有他的面容,他吟猱自如的手,他的琴声。
顾磐磐心跳如捶鼓,似乎一直都剧烈,没有缓和过。
尤其是临到快结束,她看着皇上那光洁似玉的右手,在琴弦上连续的滚拂,那繁复又浑然天成的琴音,如春雷般叫人心神皆颤,至此收尾。
顾磐磐一时连呼吸也屏住。
她这才知道,这世上真能奏出天籁。曲声停了,可还是会觉得似有最清的流水在身边流淌,有最浓烈的香气仍旧氤氲。
顾磐磐没有注意到,隋祉玉的手臂已环住她的腰肢,将她带着靠近了自己一点。
他侧首看着她,眼含笑意,问:“好听么?”
顾磐磐这才如梦初醒,感受到男子滚烫的体温和有力的怀抱,她纤弱的肩突然颤得厉害,点点头,如实道:“好听。”
罗移轻轻地带上门,为皇帝留下私密无人的空间,皇上这还是头一次给姑娘弹琴。且是主动弹琴。
他是个阉人,也无法完全准确地揣度皇上的感情。
不好说,皇上对磐磐姑娘,这到底是不甘心,仅是征服欲?占有欲?抑或是情窦初开,纯粹的喜欢。
总之,皇上今日对着磐磐姑娘弹琴的行为,让他想起之前去上江苑时看到的那只白孔雀,拦着一只小绿孔雀,展露出最漂亮的尾巴,开屏,求偶呢!
对,就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