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阳睁眼时,听见外头雨水声淅淅沥沥,昏暗的病房里,一名护士正在给他注射。
周洛阳的手脚被皮铐捆在了病床上,换上了病号服,他尝试着挣扎了几下,全身仿佛散架一般,稍微一动就疼得厉害。
杜景呢?
护士说了句高棉语,他听不懂,想来意思是让他别乱动。
“你们给我打的什么针?”周洛阳颤声道。
“止痛剂。”护士却听懂了,用生硬的中文回答他。
柬埔寨人常与中国人打交道,会说简单的中文,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医院里,连一个护士也会说中文,这意味着什么?
在这之前,她接触过中国人。
药物发挥了作用,周洛阳全身疼痛减轻,逐渐镇定下来。
杜景还活着吗?他们不在同一个病房,周洛阳环顾四周,看见斑驳的墙壁,以及一扇破旧的木窗,窗外是深绿色的树林,下雨天分不出时间,算上直升机坠机的时刻,现在已经是白天了。
为什么他们会突然遭到攻击?周洛阳瞬间心脏狂跳,是黄霆出卖了他们?不,不可能,黄霆不像坏人。而且哪怕周洛阳看不穿黄霆的身份,杜景身为探员,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从宛市到香港,再到胡志明市,黄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那么,是他的线人出卖了他们?不知道黄霆与庄力现在情况如何,被抓住了没有。
杜景也许就在附近的病房里,他比自己伤得更重,坠落的刹那,杜景保护了他,导致他陷入了昏迷。而在坠机时,他们甚至来不及设置时间回溯。
杜景服用的药物与某些药有冲突,不能让他们给杜景乱用药……周洛阳想起来了,他必须尽快与杜景会合,现在是几点了?他在哪儿?
周洛阳尝试挣扎,手脚上的皮铐绑得不紧,却很难挣脱,他被铐在了病床上。
室内一片寂静,周洛阳听到不远处病床翻倒的声音,随即医生带着护士,从病房外的走廊里匆匆跑了过去。
“杜景!”周洛阳隔空喊道,“是你吗?”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周洛阳又喊了几声,病房门蓦然被推开,走进来两个人。
为首一名满脸凶相的东南亚人,穿着本地的迷彩服,身后跟着一名青年,正是阮松!
周洛阳静了,阮松出现的刹那,他就知道完蛋,他们落在kcr手里了。
他没有再试图挣扎,只平静地看着阮松。
那士兵朝阮松说了句话,阮松便走过来,打开周洛阳手腕、脚腕上的皮铐。
“给你准备了衣服,”阮松指了指病房一侧的储物柜,说,“你可以换上。”
周洛阳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但他没有问,打开储物柜,里面放着他破毁的衣服,护照与从素普处收缴来的口红枪被收走了。
他看了眼,旁边放着一套柬埔寨人的民族服饰。
“换好衣服就出来,跟我们走,”阮松又说,“别想逃,这里附近有很多守卫,外头全是树林,树林里还有电网,你一跑,他们就会开枪杀了你。不是和你开玩笑的,只有配合,你才有活命的希望。”
周洛阳:“格鲁特呢?”
阮松说:“他不会有危险,至少现在没有,接下来就看你的表现了。”
士兵朝阮松问了句话,语气仿佛很不满意,阮松便朝他解释了几句,士兵没有再说话,粗暴地以高棉语斥责周洛阳,周洛阳听得出意思是让他快点。
他被带出走廊,看了眼不远处的病房,他怀疑杜景现在就被关在那间病房里,然而咫尺之隔,他不敢贸然行动,且知道他们真的会开枪杀人,并非恐吓。
死在这里,不会有人来过问,只能当作又一起人口失踪案。
他被带出医院,上了一辆越野车,越野车开进了没有路的密林中,周洛阳发现开车的士兵没有使用任何导航,专往树林里无路之地开。
阮松又提醒道:“这里全部作了通讯屏蔽,只能连他们的无线网络,不会有人来救你。”
周洛阳嗯了声:“谢谢你的提醒。”
接着,阮松又拉上四周的车帘,以及与驾驶室之间的隔板,这样一来,车外的环境就再看不到了。
“为什么这么做?”周洛阳说。
阮松没有回答。
漫长的寂静里,阮松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关你们什么事?在宛市好好活着不好么?为什么要来柬埔寨找死?”
周洛阳也没有回答。
阮松说:“你是不是喜欢陆仲宇?”
周洛阳答道:“想太多了,我对他完全没有任何感觉,不过是不想看他死,想试着救他一命。”
说着,周洛阳认真地看着阮松,又说:“为什么?”
阮松说:“我妻子在他们手里,欠了赌场两百多万。”
周洛阳总算明白了,哭笑不得道:“两百万,至于么?”
阮松眼里突然出现了愤恨的表情,低声道:“至于么?至于么?你拿得出两百万?拿得出来,你会愿意给我?你知不知道两百万可以买什么?可以买好几条人命!”
阮松的表情随之扭曲,周洛阳深呼吸,想了想,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那你的钱挣够了么?”周洛阳说。
“陆仲宇如果赢了,”阮松近乎冷漠而残忍地说,“就够了。”
“赢什么?”周洛阳说。
阮松没有再说话。
周洛阳估测时间,将近一小时后,车停了下来,他又被押下了车。
他回头看,但阮松没有下车,只在越野车上,带着几许阴冷表情看着他。
那是一座坐落于茂密原始雨林中的奇特庄园,周洛阳刚要抬头看,后脑勺又挨了一枪托,让他别乱瞥。门前是螺旋铁丝网卷成的安保藩篱,四处都有摄像头。周洛阳揣测,自己进来的地方,应当是庄园的后门。
他看见了不少信号屏蔽车。
送他前来的越野车开走,周洛阳沿着泥地走进一条地下水泥通道,进来时,他感觉到这里应当藏有不少军火。
地下空间十分开阔,水泥顶上悬挂吊灯,吊灯下,不少士兵正围在桌前玩扑克牌。看他们的军服,周洛阳无法与任何一国的政府军联系起来。
也许是雇佣兵?
周洛阳进了电梯,士兵掏卡刷卡,电梯里只有两个楼层按键。抵达后将他交给另外一名穿西服的保镖,保镖做了个“请”的动作,把他带过一条长廊,再进另一个电梯,直达庄园里的另一层。
庄园内部带着殖民时期的欧式装修风格,又有两名保镖守在门外。周洛阳看了一眼,根据杜景平时教他的判断,周洛阳对比保镖容貌与训练痕迹,看出他们随便哪一个都非常不好惹。
保镖为他开门,把他带进一个装潢得相当豪华的书房里。时值阴雨天黄昏,书房内的灯火却显得灿烂辉煌。一名四十岁上下的东南亚人正坐在书桌后,擦拭他的一把手|枪。
他朝周洛阳投来一瞥,现出诡异的笑容。
“你好,贵姓?”那东南亚男人用中文说,“我叫洪侯,你是华人,可以叫我侯哥。”
“免贵,姓周。”周洛阳平静地说。
他开始打量这房里的布置,文物多得可以开个私人博物馆了,佛头、毗湿奴像、象神尊、青铜神龛、猴神哈努曼的绣毯、尼泊尔的佛塔、中国的瓷器、拜占庭的雕塑,近现代的抽象画……书架两侧,还各有一把明治时代的武|士|刀。
中央悬挂着一把长弓与一把箭,目测是暹罗时期的。
洪侯从抽屉里取出两张a4纸,纸上有周洛阳的照片,底下是以高棉文记录的简单个人资料。
“你是个古董商?”洪侯一笑,说。
“我可以看看你的宝物么?”周洛阳说。
“可以,”洪侯大方地说,“中国人是我们的朋友,随便看。”
周洛阳走到武|士|刀前,把它稍抽出少许。
洪侯说:“你喜欢它?”
周洛阳答道:“明治时期,玉钢打造,也即海绵铁。你从哪里得来的?”
洪侯一笑,说道:“一位日本的大财主,打赌时把它输给了我。”
“赌场是暴利生意。”周洛阳说。
洪侯松了松手指,若有所思道:“是的,暴利生意啊,不过因为你们中国人,现在生意也不好做了。”
周洛阳将武|士|刀退回鞘中,发出一声轻响,说道:“你想要什么条件才放我们走?”
洪侯说:“我们先来看看你的选拔赛表现吧,坦白说,算不上太好,不过你在最后一刻的表现,令我有点意外。”
洪侯按了下办公桌上的按钮,周洛阳背后降下一个投影,书房内关灯,投射出他们半个月前,在宛市那家密室逃生内的全程监控。
镜头时而拉远,时而推近。不同的监控区域距离有区别,几个瞬间,却凝练地表现出了周洛阳在密室里的一些抉择与重要时刻。直到最终,站在祭坛前,周洛阳必须选择朝其中一人开枪时,高分辨率的监控镜头直接打在了他的脸上。
周洛阳:“…………”
洪侯说:“在选拔赛阶段,我就注意到你了,当然,还有你的同性恋爱人,或者说性伴侣?”
周洛阳万万没想到,自己与杜景去玩密室逃生的全程,居然早就在洪侯的监视之下!
“你们……”周洛阳的声音发着抖,先前他们已作过相关猜测,但在谜底揭晓时,他仍处于极度震撼之中!
洪侯摊手,浮现出诡异的笑容,说:“今年第四赛季,起初我还只怕凑不齐人,没想到你们却主动送上门来了,说到这个,请容我表示我由衷的谢意。”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周洛阳,说:“加上你,和你的伙伴,现在一共有六名玩家,第四赛季,于是得以如期举行。咱们来订个协议,如何?”
周洛阳知道在他的书桌里一定有枪,只不知道自己冲到武|士|刀前,拔刀,有多大的几率把他一只手砍下来,再挟持他作为人质。
但洪侯看上去不像毫无防身之力,周洛阳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什么协议?”周洛阳沉声道。
洪侯按下另一个按钮,投影上出现了一段英文配音的宣传片,底下还有俄语、日语与西班牙语字幕,航拍镜头下,宏伟的吴哥窟展现于他们的面前,伴随旁白。
“神秘的高棉文化,众神降临之地,迷失千年的古老神庙……”
那是周洛阳曾经在宛市的密室外看到的,滚动播放的宣传片,其中六名冒险者进入吴哥窟神庙内部,开始探险,险象环生,直到最终抵达祭坛前的一刻。
“我提议,你与你的同伴,一起正式加入我们的第四赛季,”洪侯说,“规则很简单,和选拔赛差不多,除了一点点微小的区别。”
周洛阳喃喃道:“除了真人冒险,随时可能在迷宫中丧命,这点微小的区别。”
“是的。”洪侯靠在大皮椅上,两脚搁上办公桌面,现出擦得闪亮的军靴,靴畔插着一把匕首,“正式场景,也不是简单的密室能相提并论的,你期待吗?”
不等周洛阳回答,洪侯又说:“也许你还可以决定最终谁活、谁死,不过你可得好好珍惜手里的机会,不要再像选拔赛一样。”
周洛阳说:“如果我们活着出来了,可以得到什么?”
“所有参注方一成的赌注,”洪侯说,“将近两百七十万美金,目前这个数字,还在不断攀升。或者在我的藏品里选一件带走。”
周洛阳不至于这么蠢,他知道哪怕自己赢了,这伙人也不可能让他活下来——否则他们的暗网血腥杀戮游戏直播,以及藏身地,所有的犯罪事实,都会被他暴露。
最有可能的,是在参赛结束后,再把他卖给出钱的幕后金主,让人在摄像头后下指令,将比赛的冠军凌虐至死。
“如果我拒绝参加呢?”周洛阳说。
“你不该问这个问题的。”洪侯一笑道。
周洛阳想了想,说:“我需要说服我的朋友。”
“不必要,他一定会来,作为一名国际刑警。”洪侯认真地说,“这是我们今年最大的重头戏,根据初选赛的表现,你俩是第四赛季里最大的黑马,不要让我失望。”
“可以,但我还有一个条件。”周洛阳说。
洪侯示意周洛阳说。
周洛阳沉吟片刻,而后说:“把我们俩的所有东西,还给我们,我愿意与我的同伴配合参赛。”
洪侯说:“那怎么行?你有一把消音手|枪,虽然不知道你从哪儿弄来的,这太影响游戏平衡了。”
周洛阳说:“原本游戏设定里我就有一把枪。”
洪侯想了想,周洛阳又说:“手机你可以收走,不过我觉得直升机坠毁以后,手机也没用了。你怕我们与外界联络么?我们有一块表、一把手|枪、一件指虎,把它们都还回来。”
洪侯从办公桌里抽出一根烟,说:“那么,我们就要修改游戏规则了,你可以带东西进去,别的人,自然也可以。”
周洛阳说:“这很公平,你还可以给其他的参赛者们再配点装备,譬如防弹衣?我想也许就更好玩了。”
洪侯说:“不失为一个新玩法。”
周洛阳自然知道洪侯不担心他们朝外界发出讯号,密室隔绝做得足够合理的话,里头哪怕有手机也发不出定位。
他们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在吴哥窟进行这场杀戮秀,唯一的可能,是在地底尽量复原一个像吴哥窟一般的空间。
“我会与设计师进行讨论。”洪侯说,“你可以下去休息了,三天后,第四赛季开始,在这之前,务必养精蓄锐,不要紧张得睡不着。”
周洛阳:“我要与……”
“比赛开始前不能见面。”洪侯说,“请。”
周洛阳知道拒绝洪侯的唯一可能,就是被蒙上眼,带出去,送到一个无人的密林里,再当场枪杀,尸体被处理。
他没有再提要求,转身离开,外头自然有人等着,把他带到了一个客房里。
与此同时,杜景的双手被铐在身前,被带进了洪侯的书房。
“请坐。”
洪侯显然知道,杜景的实力与周洛阳不是一个级数的。
“你似乎伤得有点重,”洪侯说,“手臂骨折了,内脏也有少许出血的情况,软组织挫伤。只要这几天里好好休息,参加三天后的比赛,应该也没有问题的。”
杜景左手缠着绷带,打了夹板,脸上贴着纱布与创可贴。
“地方不错,”杜景说,“挺会享受生活。”
“啊,聪明人,”洪侯说,“我最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聪明的中国人。”
洪侯拉开抽屉,取出两个透明的塑料袋,其中一个里头装着杜景的手表、一枚u盘、指虎。
另一个则装了杜景与周洛阳的护照、介绍信。
洪侯先是随手翻看杜景的护照、介绍信等内容,漫不经心道:
“托你的福,”洪侯说,“我们终于逮住了传说中的黄霆,仰慕你们的前辈,这位大师级选手很久了,可惜一直没有缘分。”
洪侯看完杜景的个人资料,又打开另一个透明塑料袋,手指挟着凡赛堤之眼的表带,翻来覆去地看。
“漂亮,”洪侯说,“很少见的表,不过我见过一模一样的另一块。”
“那是我的定情信物,”杜景说,“我希望你别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
“哦?”洪侯说,“你的同性|爱人送你的?”
洪侯想也不想,把表扔了过来,闪光的表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杜景抬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它。
他活动手指,把它戴在了手腕上。
“一个人可以为了爱情,”洪侯说,“发挥出前所未有的潜力。”
“是的。”杜景看也不看洪侯,把表盘外围的日期卡盘旋转一圈,再礼貌地看着他,说,“现在我们来谈谈条件吧,你想要什么?”
洪侯又试戴了下杜景的指虎,活动手指,尝试几下出拳,而后也把它扔了过来。
“别在我的地盘上用它。”洪侯又说,取出第三个塑料袋,里头装着素普的口红枪,他用它朝向自己,杜景友善地提醒道:“当心走火。”
“唔。”洪侯严肃地说,却没有把口红枪也一起扔过去,但杜景已经得到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凡赛堤之眼,剩下的,就只有耐心等待了。
客房窗户上了防盗栏,四周全是防火材料,门被反锁,天花板四个角落里,连洗手间也有监控摄像头,除此之外,与高档酒店一模一样。
衣柜里有几套衣服,其中一套看上去有点奇怪,周洛阳想起来了——那是密室逃生里某个演员穿的,看来他们给自己安排的,就是这一角色。
周洛阳拿起床头的电子钟看了眼,夜七点五十。
他们也要求杜景参赛,也即意味着,杜景至少在这三天里,是绝对安全的。
周洛阳仍然浑身疼痛,躺在床上不住喘气。不片刻,服务生送来了晚饭,柬埔寨本地菜,又给他一张菜单,意思是可以随便点菜。
周洛阳随手勾了几道菜,草草吃过晚饭后,随手翻了下房里的旅游杂志,大多是讲述金边的旅游项目。他环顾四角监控,知道现在一定有人二十四小时密切监视着他。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密室逃生——周洛阳心想,必须想办法拿回凡赛堤之眼。
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八秒。
五十九秒。
全部数字归零的一瞬间,周洛阳忽然回到了直升机上!
耳畔响起杜景沉稳的声音:“黄霆,离开那里,咱们暴露了。”
紧接着,rpg发射声响起,周洛阳马上侧身,与杜景紧紧抱住了彼此。
巨响声中,火箭筒发射出的飞弹击中直升机驾驶舱,天旋地转,周洛阳一阵晕眩,继而反手抱住了杜景的头。
“这时间节点选得太糟糕了。”杜景说。
“我让他们保留咱们所有的随身物品!”周洛阳在坠落瞬间大喊道。
“你铺垫得很漂亮,我已经拿到了,迫降开始。”杜景在这时候,尚有心情调侃,“三、二、一,降落伞不可用,祝您好运。”
杜景以胸膛抵住了周洛阳的额头,温柔地把他抱在自己怀里,抬头,眼里倒映出直升机解体刹那,漫天灿烂的星河。
巨响,坠地,解体,两人一起被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