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内阴暗潮湿,面前是一条长长的幽暗的甬道,空气里飘着浓郁的海水味道。
桑德罗掉进了门前的一捧水洼里。
他变得太小了,就连湿气汇聚的小水洼都能容纳他的身体。
他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但他得去大海,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干涸了,浮游生物也不够他吃。
他抬起眼睛向上看去,甬道十分高大,岩壁上方结成钟乳石,滴答滴答地落下水滴,但水滴溅在地上就消失不见了。
他目光下移,这才发现,地面有一滩蠕动的,深绿色的东西,像是泼洒在地的油彩,正吮吸着所到之处的水。
它的身体简直就像海绵,把所有水洼吸得一干二净,并且它正缓慢的向桑德罗所在的水洼涌来。
桑德罗仔细看去,这才发现它液态的身体下面,其实是一排细密的牙齿,这排牙齿正刮吃着地面上的藻类。
桑德罗此刻已经不知道异兽是什么东西,在他眼中,这是个比他大数倍的怪物,轻而易举就可以吞噬他。
他瑟瑟发抖,拼命想要逃离水洼,但他刚将触手探出水洼,勾住地面,娇嫩的触手就被石头尖划破了。
他委屈地缩回来,把那根触手藏在身子底下,又不得不探了更多的触手上去,将自己拽出水洼。
离开水面前,他先喝了一肚子的水,这里的水很难喝,淡淡的,还有一股泥土和金属的味道,但他不得不为了生存吞下去。
好在化成水母后,他的身体大半是透明的,只有胃腔与生殖腔有一点淡淡的红色。
他不顾身体的疼痛,飞快爬到了甬道的角落,那只流动的怪物果然没有发现他,并迅速吸干了他所在水洼的水分。
桑德罗长出一口气。
他虽然失忆了,但思考能力并没有消失,既然这里的空气有海水味道,那么周围一定是有海的。
空气流动的地方,就是甬道的出口,只要他一直顶着空气走,总没有错。
于是,他开始了在甬道中的长途跋涉。
好在作为人类,他在空气中也是可以呼吸的,而且仗着身形矮小,身体透明,他一路上遇到形形色色的怪物,但都很巧妙地避开了。
不知爬行了多久,他隐约恢复了些属于人类的记忆,以及一些基础的常识。
但对于自己为何身处这里,又成为水母,他仍旧没有头绪。
终于,他看到了甬道尽头的光,以及扑面而来的,清新的海风。
他站在甬道的尽头,用伤痕累累的触手扒住岩壁边,探头望去。
只一眼,又吓得他缩了回去。
面前的大海居然是绿色的,而且海水中涌出巨大的泡泡,仿佛整片海域是一口架在火上的大锅,正被烧得滋滋沸腾。
可奇怪的是,海面上并没飘起热烫的蒸汽,一些稀奇古怪的生物还在绿色的海面下畅游。
桑德罗趴在岩壁边呆了一整天,口渴的伞盖都要萎缩了,他终于鼓起勇气,打算冒险一试。
他找准一个礁石横生的位置,从这里跳下去虽然风险很高,可能会被礁石拍个稀烂,但总比被那些奇怪的生物吞了要强。
他预估了气流和风速,又仔细观察了附近生物的行动轨迹,这才毅然决然地松开触手,纵身跃了下去。
值得庆幸的是,他落在了礁石之间的海水里,立刻喝了个饱,伞盖重新变得丰满而轻盈。
但不幸的是,他发现那些原本闲适游动的古怪生物们突然犹如惊弓之鸟,四散奔逃。
他敏锐地感觉到水流的变化,那是危险的气息,这些生物其实是在逃命。
桑德罗踉跄后退,绷紧了触手。
在这片海域,他实在是太渺小了,就连海底涌上来的气泡都能将他掀个跟头,他没有能力与任何怪物作对。
他只能努力躲在礁石后面,祈祷对方不要发现自己。
海水的深处果然游来一片令人心生恐惧的阴影,那影子很长,轻而易举的将水流搅动得乱七八糟,那些来不及逃跑的古怪鱼类一旦被阴影触及,就再也逃不开了。
很显然的,那东西就是这片海域的顶级掠食者。
一只浑身长满尖刺,仿若超大型海胆的生物被水流带到阴影附近,它的刺立即变成了愤怒的红色,且从刺尖处,渗出黑色的毒液。
桑德罗探出礁石一只眼睛,小心观察着。
大型海胆显然也是凶残的攻击性生物,或许可以与阴影一战,他猜。
然而下一秒,现实就打碎了他天真的想法。
只见一条布满紫墨色鳞片的漂亮尾巴突然扫来,锋刃一般的尾鳍硬生生切断水流,精准地击在海胆的长刺上。
顷刻间,海水巨震,气泡碎裂,那片区域如起雾般模糊起来,卷成无数错乱交杂的海流。
轻飘飘的桑德罗无可避免的被海流卷出礁石窝,带入深海,无数气泡撞在他身上,他仿佛被扔进了高速运转的洗衣机,在气泡间上下跌宕来回翻滚!
桑德罗顿时头晕眼花,呼吸困难,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漩涡折腾个半死不活时,旋转突然停了下来。
眼前由气泡形成的白雾也渐渐散去,他再定睛一看,就发现那只海胆已经被劈成了两截,形状古怪的消化腔都流了出来,那些深红尖利的毒刺就像易碎的树枝,断了一大片,却丝毫未伤到那条长长的鱼尾。
好恐怖!
桑德罗心中默默感叹。
就当他以为自己可以摊开触手,放松伞盖,装死躲过一劫时,却发现阴影逐渐向他覆盖而来。
他呼吸停滞,缓缓抬眼,沿着紫墨色的鱼尾向上看去。
他突然呆住了。
鱼尾的上端,居然连接着与他相仿的人类的躯体,那紫墨色的扇形鳞片一直蔓延到髋骨,在尾椎和小腹处,手掌大的鳞片逐渐变得小而软,且颜色逐渐淡去,与轻轻起伏的皮肤连接在一起。
它的皮肤苍白,看起来很薄,透过澄澈的海水,可以隐约看清表皮下方流动的血管。
它的腹肌两侧人鱼线的位置,就藏着两根黛青色的血管,此刻由于吞噬了很多怪鱼,那里正轻轻起伏,快速消化着怪鱼坚硬的骨骼外壳。
就在桑德罗观察它的同时,它也低头向桑德罗看来。
它的眼睛上蒙了一层淡黄色的薄膜,挡住了金灿灿的瞳仁,于是它稍微偏头,将一侧尖尖的,透明状的耳朵竖起来。
桑德罗立刻意识到,它的眼睛看不见,这是很明显的特征,在察觉到响动时,它的第一反应是用耳朵来听。
桑德罗身体僵硬。
他明白眼前这个五官深邃到精美,但又透着危险邪恶的生物并不是人类。
它只是长得像人类罢了,那散发着幽光的发丝也并不是头发,而是某种轻盈的类似水草的物质,它还长着一条三米长且破坏力惊人的长尾。
想想它刚才用尾鳍切碎大型海胆的场面,桑德罗知道,自己根本无力与它一战。
然而他不明白,那么小又透明的自己,犹如海中不起眼的浮萍,怎么会被这样恐怖的掠食者注意到呢?
细微的水波流动已经让怪物感知到桑德罗的具体位置,它再次甩动长尾,做出攻击的姿态。
桑德罗忙想扇动伞盖逃走,然而他一挥臂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再次变回了人类形态。
怪不得怪不得会被怪物注意到!
就在他怔愣之时,薄如刃的尾鳍已经劈水而来,桑德罗神经绷紧,失声大叫——
“别杀我!”
尾鳍堪堪停在了桑德罗腰侧,差一点就要削断他脆弱的腰椎。
怪物偏了偏头,似乎有些疑惑,它从未听到过这样好听的嗓音,说着它不懂的语言,带着压抑的惶恐。
它眯起眼,甩起尾鳍,感受着这条‘鱼’的轮廓。
薄而冰凉的鳍锋一寸寸划过窄瘦的腰,挺翘的臀,绷紧且修长的腿。
没有尾巴。
它蹙起眉,难以想象这是什么结构,于是尾鳍全方位的,从桑德罗身上扫过。
它发现这条鱼不仅没有尾巴,而且没有鳞片,这条鱼浑身都很柔软有弹性,当它尾尖扫过鱼身的一些部位时,这条鱼会轻微发抖,想要躲避。
它意识到,这是一条十分脆弱的鱼,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手段,生活在这片海域,早晚会被其他捕食者吞吃。
它第一次,生出了类似于怜悯的情绪。
“malformalgradaafero”(脆弱又奇怪的鱼)
它放弃了杀死桑德罗的念头,收回了尾巴。
“你会说话?”桑德罗小心翼翼问。
他发现这个怪物似乎和他一路见到的那些只会破坏和吞吃的低等生物不一样,它有语言,有思考能力,有情绪,它是智慧生命。
桑德罗的嗓音再次吸引了怪物的注意,它停下来,没有立刻游走。
“bona”(好听)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桑德罗抿着唇,谨慎地打量怪物的神态。
“endelea”(继续)
“你到底是鱼还是人,你是这里的居民吗?”桑德罗见怪物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便放下心来,继续询问。
它用带着淡蓝蹼的手掌托着腮,享受着桑德罗清亮动听的嗓音,它发现只要自己随便应个音节,桑德罗就会说一大串。
“ang”
“我是意外到这里来的,我叫sandro,你能听懂吗?”
“wa”
“这里的海和我的海不一样,我们那里是蓝色的。”
“en”
“我不知道为什么落到这里来了,我忘记很多事,你能帮我出去吗?”
“ha”
鸡同鸭讲一段时间以后,桑德罗沮丧地捂着肚子,耷拉着脑袋:“我饿了。”
但他知道怪物一定是听不懂的,他甚至想要教给怪物自己世界的语言。
声音消失了,它有些无措,于是用尾巴搅动海水,让荡起的水浪催促桑德罗。
然而桑德罗已然没了力气,彻底蔫了,除了懒懒抬起眼皮外,并没吐出一个字。
它见桑德罗没有任何反应,以为这条鱼是生病或者濒死了,于是它伸出宽大的手掌,将冰凉的蹼贴上桑德罗的皮肤。
它感到桑德罗蜷缩起来了,背弓成一道弧,上面没有刺,很光滑。
有些鱼应激时也会弯成弧的,它只能这么猜。
怪物似乎叹息了一声,将身子贴了过去。
“jerahalakolikowapi?”(你的伤口在哪里?)
桑德罗难得听它说这么长串的话,但又完全不能理解,他只能谨慎地观察着怪物下一步的动作。
它没有听到回答,于是垂下透明的眼睫,只见它用一只手蹼托起桑德罗的臀,另一只手盖住他的背,探出舌尖,舔舐起桑德罗的皮肤来。
它很少受伤,但被驱逐到这里之前,它受了一次非常严重的伤,几乎奄奄一息。
它只好躺在海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将溃烂的肉撕下去,让它们重新愈合。
这样会恢复的快一点。
它先是舔起桑德罗的锁骨,舌尖在锁骨窝里流连,它以为那是个被重击后的凹陷,后来发现那处的皮肤柔软,覆盖着骨骼,似乎并未受伤。
于是它猜,受伤的地方应该是被藏起来了。
于是它拨开桑德罗捂着肚子的手臂,强迫他挺直上半身,从锁骨处向下舔去。
桑德罗惊讶问:“你做什么?”
怪物没有回答他,而是用手蹼将他牢牢按住,尾巴卷起,束住他乱踹的双腿。
它仔仔细细的,将这条鱼舔了一遍,而腰部以下疑似伤口的窄缝,被它反复舔舐了好几次。
它猜那里会尽快愈合。
桑德罗棕色的皮肤彻底红了起来,他剧烈颤抖着,信息素胡乱四溢,散发甘甜的气息。
下一秒,他就再次变成了灯塔水母,无数根柔软的触手卷起来,用力抱住蓬松的伞盖,羞耻的将自己裹了起来。
“gua?”怪物十分不解。
它感到那条鱼消失了,而自己的手蹼上,落着个轻盈柔软的小东西。
那之后的很多天,桑德罗都没能再变回成人形态,因为他刚刚再生,根本没有力气。
所幸水母幼年形态让他对食物的需求变得很低,他只要吞一些水面的浮游生物就够了。
怪物将他带去了那片红树林,让他藏在一棵桐花树下,防止他被其他异兽吃掉。
怪物很爱听他的声音,于是他们经常聊天,虽然他小的可以拿怪物的掌心当床,用怪物的尾巴当大滑梯,但他能明显感知到,怪物的善意和呵护。
慢慢的,他开始能稍微理解怪物的语言,而怪物已经彻底学会了他的语言。
桑德罗认为,这是他说话比它更多的缘故。
由于英语的一些发音与怪物的语言相似,所以它学起来更快更好,于是桑德罗给它起了一个英文名字——
那天,ryan在甬道的岩壁上,用手蹼刻下了两个人的名字。
它透明的睫毛卷翘,眼眸深邃又认真,碎石在它淡蓝色的蹼上留下细小的划痕,但它毫不在意。
它托起掌心脆弱的小水母,让他去看石壁上的字。
桑德罗蓦然心尖颤晃,伞盖忽闪,不禁用触手卷住了ryan的手指。
桑德罗的记忆在逐日恢复,能教给ryan的东西也更多,他已经可以长时间保持成人形态了。
但他还是如做水母时那样,喜欢枕在ryan长长的尾巴上。
他经常跨坐在那条长尾上,抚摸坚硬漂亮的鳞片,鳞片冰凉,但尾巴却会随着ryan的呼吸微动,这让他深刻的感受到,ryan强大又旺盛的生命。
桑德罗几乎将ryan每片鳞片都摸了个遍,ryan也纵容着他。
直到有天,他突然发现一枚靠近小腹的软鳞是可以掀起的,他好奇的变出一根触手,探到软鳞下触碰。
这么轻易就能掀开,岂不是很容易被攻击,难不成这就是ryan的弱点吗?
他正这么想着,谁料那片鳞下的皮肤却迅速充血膨胀,变得热而坚硬。
ryan直起身,鱼尾立刻卷起来,缠住了桑德罗的小腿。
桑德罗微怔,他望向ryan急促起伏的胸膛和深邃的眉眼,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于是怂怂的变成小水母,跳过软鳞,从ryan的腹肌一溜烟爬了上去,缩在ryan的肩膀不动了。
又过了几个月,桑德罗想起了自己是塔斯曼的国王,想起自己拥有很长的寿命,想起自己根本无需害羞,尤其是在这只纯情且强大的异兽面前。
“ryan,你能够陪我很久吗?不离开,不死去。”
ryan眨着眼睛,怜爱的用手蹼抚摸桑德罗光洁的脊背:“iwill”
“那么,我想要亲吻你。”桑德罗说着,跨坐在它的尾巴上,倾身含住了它的唇。
他知道ryan是异兽,他曾以为异兽都是恐怖和邪恶的,可ryan保护了他,反倒是他的同类,总是处心积虑的伤害算计他。
它用舌头舔舐过他全身,抚摸过他所有敏感部位,可他知道,它是世上最纯情且忠诚的爱人。
“sandro”它低喃他的名字,眼睛眨动,努力学习着这个新鲜的技能。
“我要离开一阵子,去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向我的敌人复仇。”一吻过后,桑德罗枕在ryan的胸膛,掌心贴着它心脏的位置,“等我回来。”
暮色温柔,时钟沙沙,距离他遇刺那天,刚好过去了整整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