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她,何尝不是在崖边跳舞?
一面受用着她带给他这辈子没有品尝过偃意,那种饴糖般甜腻能够磨平他心中尖刺,也想就这样贪婪地躲在她怀中,霸占着她所有温暖。
另一面,是他这辈子无法改变屈辱伤疤,是镂刻在他身体上、销肌裂骨般痛楚。
遇上她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苟且偷安之人。
从她温热亲吻中汲取养料,似乎这辈子已然餍足。
听旁人喊她一身夫人,好像自己真可以给世上最好姑娘做夫君。
他可以吗?呵。
“祖宗,我没这个意思……”
她直起身怔怔望着他,声音里带着轻微颤抖。
浓重阴影打在他脸上,添上几许寂寥。
他牵起唇角,抬手摸到她湿润眼角,指尖拂走那一串从眼尾滚出来泪珠。
“所以你知道了,我就是这么个人,外表光鲜亮丽,内里疮痍遍生,你所喜欢,不过是这具皮囊罢了,倘若来日我若没了这张脸皮,你会同世上所有人一样,离我远远。”
他微微抬眼,在昏暗光线中与她对视,笑中流露出怆然,“倘若东厂提督当真是个青面獠牙怪物,你打从一开始便不会与我有任何交集。”
没有这张脸,也就没有所谓漂亮哥哥。
他淡淡笑,“本朝有种剥皮楦草酷刑,皮子完完整整卸下来,里头塞香草,不仔细看,依旧是个漂漂亮亮人。若哪日我不幸处以此极刑,你不得抱着我皮子哭上三天三夜。”
她听得浑身发冷发痛,只是默默摇头,攥紧了手,将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
低低呜咽声传到他耳边。
他无奈地笑笑,“我难得说话这么温柔,你这样,好像我在欺负你似。”
见喜头一回慌成这样,整个人就像是皮子包着骨头,心肝全被人抽出来打。
知雪园那日,刺客提着刀在她面前挥舞时候,也没有这样兵荒马乱心情。
他说她伶牙俐齿,旁人也都这么说,可现下喉咙仿佛被人掐紧,鼻腔里堵得痛,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连呼吸都万分受累。
半晌,憋出一句倔强嘤咛,“你就是在欺负我。”
她紧咬着下唇,慢慢从一种包裹着无限酸楚和心痛囹圄中将自己抽出来,终于能完整清晰地说一句话。
“您果真是伤人伤己一把好手,让您待在大晋诏狱实在屈才,您得去阎王殿里高就。”
这话原本带着冷嘲热讽味道,却被她洇出一种酸楚之感。
“您骂我蠢东西,我都记着呢。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够笨了,没想到自己是弹琴人,您才是那只又呆又笨大水牛。”
她红着眼眶笑,“您也知道我笨,存心戏弄我是不是?我喜欢人,日日相对,望他眉眼,唯恐他有片刻伤神;我耳朵比谁都灵光,生怕一点点恶言恶语传到他耳边,惹他不高兴;我带他吃路边小摊,让他知道这世上除了素羹冷炙,还有一口下去暖到心头热汤;我求菩萨,替他说好话,说这世上哪有天生恶人,是世人先负了他;我给他暖了这么久被窝,原来只暖得了身,却暖不了心,那个人压根信不实我……”
她望着他,哽咽不止。
眼前早已经一片模糊了,只能在迷蒙水雾后,粗笔勾勒他轮廓。
“他自己也是个大怂包,我被人下了药,那么难过时候,他都不敢向我伸出手,吓唬我,说要杀了我。是啊,杀了多省事啊,他还是那个权势滔天掌印提督,没人敢在他耳边喋喋不休,没人敢爬到他头上弄鬼掉猴,作威作福……既然如此,留着我做什么呢?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么?”
烛光黯淡,羸弱灯花在黑夜里摇摇欲坠,伴随着最后刺耳砸砸声,将整个世界归于寂暗。
灯芯里游移出一缕薄薄青烟,漫过他漆黑眼眸,勾起一片晶亮碎光。
倏忽,指尖一凉。
冰凉手掌覆上她手背,她倔强地攥紧了手,不肯回应,他便耐心地将她温热小拳头慢慢打开,牵到自己身边来。
“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信不过自己。”
声音是从未有过喑哑艰涩,和往日里清湛朗润声音判若两人。
“别哭,是我错,不是你。”
他指尖颤了颤,“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怂吗?”
迟疑了片刻,他终于长叹了一口气,牵起将那只温热手掌,覆上他身下残缺,慢慢压紧。
手心之下,是从未接触过萎缩,衰颓,与彻骨寒凉。
指腹触及之处,盘亘着溃不成军死肉,若不是心脏牵连着身体跳动,那个地方根本半点生息都没有。
她心内震震地跳动着,想将手抽回,却被他牢牢锁住。
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她抬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而他面色,经历了自嘲和漫长艰涩,只剩下苦苦收敛心神后展现给她平静夷然。
这些日子,他苟安一角地享受她热烈喜欢,心中舒快了这么久,总算走到这面荒芜悬崖边上。
他勾唇一笑,眸中苍凉顿生,隐于晦暗之中,“脱去这层皮囊,我能给你只有这副残缺身体,这辈子永远无法与你鱼水相欢。”
他长长喟叹,望着头顶乌压压藻井,轻笑道:“我这个人一向没脸没皮,尤其在你面前。所以常常在心里宽慰自己,永宁宫外,是你主动撞进了我心坎里,颐华殿内,又是你自己躺在我床上,甚至连当年在净身房,也是你先招惹我……”
她早已泣不成声,听到“净身房”三字,更是猛然睁大了眼睛。
净身房,漂亮哥哥……
原来厂督就是她漂亮哥哥……
她死死抿着唇,想要压制住心内翻涌浪潮,可越想压制,那种钝痛就越是无限放大,痛到快要将整个人吞噬。
他眼里有淡淡红血丝,徐徐一笑,从容开口:“我这辈子最狼狈两次,一次在净身房阴晦角落里,还有一次是今晚,在颐华殿这张床上。所幸,都被你见到了。”
她心里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手被他牢牢桎梏在他残缺那处,整个人脑中混沌,快要失去知觉。
他要将他伤疤狠狠撕开给她看,才肯罢休么?
“拿开。”
她咬咬唇,对上他视线,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我说,把手拿开。”
他不明所以,一瞬间心中泛起茫然若失怅惘,又有一种如蒙大赦松快。
也许她害怕了,往后就不再需要他了。
对她来说,是好事。
他缓缓将手掌从她手背移开,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小腹下那只温温热热手轻轻颤动了一下,被他掌心压住那一道分量缓缓减轻,换成了一种更温柔覆盖。
令他彷徨,恐惧,也另有一种绵密酥软从她触碰荒芜禁地悄然蔓延。
她吞下啜泣声,唇瓣颤抖着,“你那么压着,不疼吗?”
他心里狠狠抽动了一下,好像一点星光从黯然深渊里跳动出来。
她竟然问他疼不疼。
他苦笑了下,早就不疼了,一切皮肉伤痕都可以用时间来治愈,不是吗?
她垂下眼眸,指尖在那处轻轻摩挲一下,眼泪再次止不住地往下落。
小时候看到这处是一片血色,哪怕是抬身这样细微动作,都能将他雪白外衫浸泡在一片血污之中,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浑身都是冷汗,双唇颜色比枝上梨花还要白。
十年过去了,她竟然十年没有再见到他。
从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小太监走到今日,一定很不容易吧。
旁人只看到他如今光鲜,却不知他背后承受多少辛苦。光是那一刀,便极有可能要了他命。
这么多年来,她所眷恋人,在她看不到地方,承受过多少屈辱和磨难。
她心脏急促地瑟缩着,半晌,终于忍不住垂首俯下来,温热双唇贴上他残缺斑驳地方,珍重地吻下去。
一瞬间,泪流满面。
柔软朱唇覆上来,他登时额头青筋暴起,如临大敌,身子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后猛地一缩。
想过无数种后果,却从来没想到她竟会如此。
背脊一片冰凉,渗出满身冷汗,可唯有那一处,被炽热火焰灼烧得滚烫。
浑身被痛楚笼罩,他有些慌不择路地起身,将她那张泪眼婆娑小脸捧起来,像托着世上仅有珍宝,“别这样,别这样好吗?”
他口中喃喃,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灼热温情,这让他几近坠入无边恐慌。
她抬手握住置于她下颌手,指尖一点点触摸他纤瘦骨节,忽然缓了口气,状若无意道:“我都吻过啦,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他深深愕然,呆愣在原地。
她大大方方地将他手背罩在自己双眼,将眼眶里蓄满泪水扫得一干二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含笑凝视着他。
“小时候,我想去捡地上糖果球吃,却被人用脚狠狠踩着手腕,踩得我好痛,他们却笑得好开心。您说,我应该怪自己吗?”
他抿唇缄口,不由得握紧她纤瘦手腕,指尖细细描摹。
她粲然一笑,替他回答:“当然不会啦,我这么珍惜自己人,怎么会因为别人伤害了我,反倒怪起自己不好来。”
“所以,您有什么错呢?”
她忍下喉咙酸痛,扯出个笑来,讥讽他道:“您可真是个笨蛋,明明是世人伤了你,您却来同我道歉,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他喉中悲咽,面上平静,心中早已经天翻地覆。
她缓缓往他胸前靠了靠,伸手搂住他脖子,“在我心里,您就是受过伤,换了个身份活着而已。我从不在意您有没有那二两肉,况且别人我也没瞧见过。”
他手一僵,眉头皱了皱,她立刻察觉出不对来,赶忙继续道:“也不想瞧。我心里在意只有您这个人,旁人一切都与我无关。您瞧我平日里不上路子,还不是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十年么?我心眼就这么点大,装下了您,若再装旁人可就要撑死啦。何况老天爷有眼,回回都让我碰上您,您若是再赶我走,那是逆天而行。”
她想起那晚,他逼问她漂亮哥哥是谁,还险些要她小命,心里登时窜出火来,冷不丁贴近,在他脸上狠狠咬了一口。
没等到他兴师问罪,她便狠狠瞪回去:“骗子厂督!明明知道自己就是漂亮哥哥,还在我跟前装腔作势,骗我玩儿呢!”
她气呼呼地拿软枕往他身上砸,自己却脚下一崴,整个人朝他身上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