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员外郎贪墨一案由三司会审,加上东厂暗中推波助澜,人证物证每一样都来得极为“凑巧”,避免了一切掺水作假可能。
查出工部官员几乎可以列一长条名单,甚至牵扯到了户部、礼部几名干事。
其间有人坐不住,暗中派出刺客,意图将知情者通通灭口,却不想所有涉及此案工匠皆在番子严加掌控之下,东厂和锦衣卫早已经暗中增设几倍天罗地网等待他们到来。
都以为皇帝只是想敲山震虎,没想到这次拿出竟是除恶殆尽手段,案件发展以一种燎原之势在满朝文武间蔓延开来。
一时间,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贪婪是人骨子里本性,坐到这个位置上,谁手上不沾点铜臭。
此案一直持续到五月上旬,最后竟牵扯出了正三品工部侍郎龚佐。
梁寒意思,不仅仅是杀鸡儆猴,更要震慑人心,安抚民怨。外戚势力盘根错节,即便此时做不到永绝后患,也要让此案发挥到最佳效力。
赵熠也有自己考虑。涉及此案大部分工部官员都是魏国公党羽,上位者自有办法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剩下那些不少还都是赵熠眼中清流、栋梁之才,一旦全部拔除,必然引发朝野震荡。
尤其半个工部都被拉下了水,就算新官上任也需要时间遴选。
然而,此事判决容不得他迟疑。
思索了一晚上,翌日上朝,圣旨一下,满朝哗然。
包括工部侍郎、工部员外郎、营缮所正在内贪污数额最大五人被判斩首示众,而此案所涉及其他大大小小官员,一律革职,杖脊五十流放岭南。
皇帝这个决定,就连魏国公也愕然不已。
在众人眼中,皇帝刚过弱冠之年,尚有年轻人苍白孱弱底色,尤其这么多年在魏国公和太后把持朝政下,时显唯唯诺诺,趑趄不前,没想到此处竟拿出了雷霆万钧之力,想想便令人背脊发凉,一阵后怕。
太后跟前,赵熠也有自己道理。
古来贪墨之风误国害民,想要江山社稷长治久安,必要以铁血手腕惩治那些蝇营狗苟贪官污吏,若事事都抱着一颗“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之心,朝廷总有一日要从根子里溃烂。
此案处置结果已然是冒进之举,赵熠只能将清理贵族庄田一事稍稍搁置,否则削权之心昭然若揭,对他而言并非好事。
赵熠自然晓得打一巴掌再塞个甜枣道理。
此案西厂当居首功,从提督到下面几个千户皆有赏赐,除此之外,刘承更被加封为正四品广威将军,赏金银,赏宅邸,一时风头无两。
相比西厂势头正盛,东厂却被人下了一剂猛药。
先是朝堂之上,有阁臣进言称西厂成立不过两月,竟连破数案,还将贪污受贿毒瘤挖出来清理个干净,而东厂却对此案疏于视听。
随后又有言官当堂弹劾梁寒,称工匠之中有人有犯上言论,造谣生事,这也是工匠作乱□□之一,东厂对此更有失察之责。
魏国公之流自然知晓此案有梁寒在后面推波助澜,否则不会一夜之间涌现出若干人证,将他手里工部逼向一条死路。
而梁寒听命于谁,自然是皇帝。
可皇帝明面上不敢大张旗鼓地打击扶持自己母族,所以借西厂手来铲除异己,面子上功夫做得格外齐全,教人寻不到一丝错漏。
你不仁我不义,既然如此,魏国公又怎会忍气吞声。
于是这言官口中“妖言惑众”之人也被带到了朝堂之上,更加坐实了东厂疏于督查罪名。
不论人证真假,对方是做足了准备而来。
梁寒也不再推脱,当堂认下失职之罪。
言官又道,工部贪污一案严惩在前,东厂失察之罪必不能轻判,否则难以堵住悠悠众口。
赵熠无奈,最后判处梁寒杖脊四十,停职三月。
这刑罚对魏国公一方来说,虽不足以泄愤,却也能让整个东厂伤筋动骨一阵子。
相比于刘承一个广威将军虚职,东厂受挫才让人勉强尝到点真正甜头。
此案彻底了结,而梁寒被杖责停职一事,一日之间便在紫禁城内传了个遍。
见喜听到消息时候,整个人宛若当头棒喝,脑袋一空,怔愣在原地。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时间有种茫然无措感觉。
妙蕊轻轻地喊她一下,她这才慢慢反应过来。
眼眶一红,泪水已经滚落下来,“妙蕊姐姐,被打四十杖会死吗?”
她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后背冷汗涔涔。
好像无数碗口粗棍子砸下来,砸在心口上,整个人痛到几乎失了声。
妙蕊瞧她失魂落魄地站着,抚了抚她后背:“你若实在担心,赶紧回颐华殿瞧瞧吧,贤妃娘娘和姑姑那边,我去说。”
见喜呆呆地抬头,眼神空洞,喃喃道:“对,我回去看他,我怎么没想到呢……”
她转头往颐华殿跑。
甬道风很大,将她额间碎发吹得乱糟糟,沾了眼泪糊湿一片。
她从来没觉得宫道那么长,脚底像踩了钉子,每走一步都痛入骨髓。
直到进了颐华殿,双腿才彻底疲软下来,可也顿时失了力气,整个人摔倒在殿门前,膝盖磕破了也没有任何知觉。
怀安瞧见了赶忙跑过来搀扶,“夫人,没事吧?”
她死死攥着他小臂,发白嘴唇颤动着:“他呢,他还好吗?”
怀安看到她面色苍白模样,心中叹息一声,“夫人别急,督主一切都好,已经回提督府去了,走之前还派人让奴才转告您,说让您别怕,三日后他入宫来接您回府。”
她张了张口,眼前一片迷蒙:“三日……为何是三日,他是不是伤得很重?我听人说过,杖脊会要了人命……”
怀安摇摇头说不会,“陛下无意重罚,掌刑之人自然懂得把握分寸,他们不敢对督主下重手,命是定能保住,夫人莫担心。”
见喜胡乱擦了眼泪:“我要出宫,怀安你带我出宫好吗?”
怀安迟疑了一下,叹声道:“奴才牙牌,被督主派来人拿走了。”
见喜瞬间跌坐在地上,“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出宫看他?”
怀安说:“这是督主意思,也许是怕您见了心里难受,您听他,这几日便在永宁宫当差,在颐华殿休息几日也可。”
她不住地摇头,脑海中只想着要出宫,“牙牌,还有谁有牙牌?”
牙牌是官员出入宫廷各处门禁凭证,除此之外,只有内府各衙门掌事以及负责出宫采办宫监手里才有。
就连贤妃手中也没有牙牌,她能贸然找谁去要呢?
内宫之中牙牌皆可刻有姓名,明令禁止相互借用,况且司礼监掌印没有开口,谁敢将牙牌借给她出宫去?
她浑身瑟缩着,杏眸泪涟涟,“怀安,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想出宫,我想看他,我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他浑身是血样子,神武门侍卫能求吗?我把老祖宗搬出来吓唬他们,那些人会放我出去吗?再不行,我给他们磕头……”
怀安实在受不了夫人这样,也红了眼,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低声道:“陛下并无责罚督主意思,都是做给魏国公和太后看。夫人是督主对食,又是贤妃娘娘宫里人,若是去养心殿求陛下,这事或许能成。”
……
养心殿。
魏国公等人正在殿中议事,王青从外面进来,悄悄附在赵熠耳边道:“梁掌印对食在外头跪着,说是求见您。”
赵熠眉头皱紧,指尖无意地敲着桌案。
堂下正对江南赋税起了争执,恐一时半会不能结束,他心下一思忖,低声吩咐道:“先带她进偏殿。”
王青颔首应下。
等到殿内群臣散去,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
见喜在偏殿跪到双膝麻木,从白天到夜晚,肉眼可见天色慢慢黑沉下来。
殿内红烛燃起,灯火通明,袅袅青烟拂面,熏得人眼眶通红。
久而久之,已经干涩得流不出眼泪了。
直到听见由远及近脚步声,黄缎云纹皂靴映入眼帘,见喜赶忙跪直了身子叩拜行礼。
赵熠瞧着她一脸狼狈模样,连头上双螺髻都跑得歪七扭八,忍不住长吁了口气,虚虚抬手:“朕没让你跪着,起来说话。”
见喜不愿起身,额头磕在地砖上,声音颤抖:“求陛下放奴婢出宫几日。”
赵熠微微一讶:“厂臣殿中竟没有一人手里有牙牌么?”
见喜忍住了眼底酸涩,摇摇头道:“厂督派人来收走了,他不让奴婢出宫去。”
赵熠微微一愣,而后慢慢想通了缘由。
梁寒那么骄傲一个人,应当是不想让这小姑娘看到自己最狼狈模样吧。
掌刑少监即便收了力,可四十杖依旧不容小觑。
担架抬出去时候,整个后背都泡在鲜红血水里,人已经奄奄一息了,却还想着遣人到颐华殿给她传话。
他长长叹了口气,似乎能够理解梁寒那日提刀杀进坤宁宫心情了。
沉吟半晌,赵熠忽然开口道:“厂臣不让你出宫,自有他道理,况且你又不懂医术,就算是去了也帮不上忙,何不听他话,乖乖留在宫中等他回来?”
见喜一抬头,对上皇帝清沉视线,心中仍有胆怯,目光却坚定:“奴婢知道帮不上忙,也不能代替他疼,可奴婢一定要在他身边。”
赵熠心头倏忽一软,瞧着地上这颤颤巍巍小人儿,说出来话却极有力量,这般执拗性子并不多见。
他觑了一眼王青,后者立刻取过牙牌递上来。
看着眼前姑娘苍白无光神色,赵熠心中生出几分歉疚来。
牙牌放到她手中,道:“朝堂上纷争朕无法向你解释,你去吧,替朕好好瞧瞧他,这段日子便在府里好生养着吧。”
“谢陛下关心。”见喜俯身叩首,而后起身慢慢退出了偏殿。
有时候赵熠觉得这姑娘并不憨傻,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甚至在君王面前连眼泪都收得紧紧。
他倒也庆幸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兴许梁寒真能脱胎换骨,学会换一种方式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