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见喜盯着那一截湿答答绳结,想哭却哭不出来。
梁寒取了药膏来,给她磨得有些红肿伤口上药,才一碰,她就颤抖不止。
冰凉药膏,冰凉指尖,那种清晰而酥麻感觉一刻也没停止过。
她不由得往后一缩:“我……我自己来吧。”
梁寒轻嘲一声道:“你瞧得见吗?”
她垂头努力试了一下,确望不见。可被他弄成这样还让他亲自上药,实在是尊严扫地。
梁寒察觉到她身体抗拒,皱了皱眉:“不想让我来?好啊,我派人把桑榆从宫里带出来给你上药。”
他说到做到,已经将瓷瓶放下,转身就要走。
“哎哎哎——”见喜赶忙爬起身拉住他衣袖,“祖宗回来!您故意是吧,我这伤还能给第三个人瞧见?不被人笑死!”
梁寒淡然一笑,折身坐回床沿,“知道就行,躺下。”
见喜鼻子一酸,小脸已经红成虾子。
亏她饱读圣贤书,如今竟被他反败为胜,次次压制,如入无人之境。
想到昨儿求饶情景,她就忍不住想要骂娘。
他说她是纸糊老虎,还真没有说错,摊上这么个人,就是想支棱起来也难。
她咬咬牙,发誓要将箱子里画册完完整整研习一遍,至少能做到心中有数,不能被狗男人拿捏在手中。
可心里越想越气,愠火上头便止不住,扑过去将他扒拉开,咬住那梅花瓣唆了一口。
直到听他吸了口冷气,这才满意地将贝齿松开,朝他扬扬眉:“报仇雪恨!”
见喜在屋内一连歇了几日,慢慢才能下床溜达。
白日梁寒出去与人议事,见喜便在屋内自己翻书,有时候逗逗鸟,傍晚山风还算凉快时候,到林子里采了一篮桑葚回来泡酒。
小时候没什么好东西吃,桑葚简直是天赐美味,酸酸甜甜,汁水充足,是对味觉极大满足。
孩童无事操心,有时候一整日就在桑葚树下躺着了。
桑葚泡酒也是头一回,瓦罐晾干,里头倒入厚厚一层洗净桑葚,再以粮食酒覆盖,酒香混着果肉香气仿佛已经溢至鼻尖。
才将桑葚酒密封好,外头有人唤她,说督主晚上带她去逛集肆。
见喜顿时喜笑颜开,赶忙脚底生风似到屋内换衣裳装扮去了。
夏日怕热,刘海梳上去用玳瑁雕花篦固定,露出光洁莹润额头,也不用华胜和花钿,自有一种干净清爽美。
高高发髻上用精致珐琅彩烧蓝钿花插饰,两边缀以精致轻巧赤金莲花掩鬓,妃梧又取出步摇和珠玉发钗在镜前比对。
瞧她脑袋沉了下去,忍不住问:“夫人觉得重吗?”
见喜瞧了瞧镜中人,实在与她平日里放纵模样大相径庭,“有点重,我脖子快要伸不直啦。”
妃梧看着手里发饰,为难道:“步摇好看,却略略重些,走起来摇摇晃晃,不知道夫人能不能习惯。”
见喜看到金步摇两眼直放光,再瞧那对蝴蝶钗时候便觉得黯淡许多,一咬牙,直起脖子道:“重就重吧!难得和祖宗出去一趟,不能风头全给他抢去。”
妃梧颔首应下,将那两只步摇插饰在发髻两侧,两边垂下几串细细珍珠链子,摞在手心里摆动,能听到清泠铛铛声。
见喜爱极了这声音,仿佛是金银锭子在耳边打架。
面上敷了层薄薄粉,淡淡胭脂一扫,整个人气色陡然提升,有种桃花灼灼美。
妃梧难得感慨一声,“夫人比年初时候,肤色还要白嫩许多,轮廓长了些肉,看着也更饱满清润,看来紫禁城风水养人。”
见喜照着镜子得意地笑道:“从前在寺里风吹日晒,从没把自己当成个姑娘看,砍柴挑水浇菜次数比寺里姑子还要多,如今在宫里头,日子舒服了何止百倍。”
待描眉之时,见喜余光瞥见梁寒从门外进来,眼前疏忽一亮。
以往花团锦绣老祖宗竟是摒弃了那身织金蟒袍,着了一身荼白色交领右祍,大袖宽敞,去几分庄重清肃,多几分俊逸洒脱,远远走来有种飘飘欲仙意味。
他从妃梧手里接过那盒螺黛,卷起衣袖,蘸水在她眉角轻轻一撇,纤细漂亮小山眉便浅浅勾勒出来。
左边画完,再画右边,还未下笔,发觉眼前人有些许不对劲,他凝眉无奈道:“呼吸。”
见喜顿了顿,随即才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儿。
呜呜,丢人。
老祖宗给她画眉而已,她竟然紧张到忘了吐纳,小脸登时涨得通红。
他靠过来,一副瑰丽容颜近在咫尺,嘴角自然地牵起好看弧度。
见喜呼吸再次艰难起来,怔怔地盯着他,良久心绪才稳定下来,气势汹汹憋出一句话:“画个眉毛而已,至于鼻子贴鼻子么?您是眼睛瞧不见么?又对我使美人计,这是作弊!”
隔着呼吸相接距离,梁寒懒懒笑了下,捏捏她下巴,又开始画口脂,“使美人计不是我,是你。”
妃梧在一旁默默退下去,抿抿唇,心里无奈地轻叹一声。
从前夫人还是唯唯诺诺样子,这些日子下来几乎是毫不示弱,督主当真是宠极了她。
手心托着镶金边精致小盒,手指蘸一点樱桃色口脂,刚要抹上她唇瓣,却被她忽然一声“等等”打断。
他眸色很深,有股天然凛冽之气,可烛火之下望向她眼神却偏柔和,“怎么了?”
见喜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喉咙动了动,大大咧咧道:“要不亲一下再抹?”
方才被他凑近看了一眼就面红耳赤,现下说出这话来竟然脸不红心不跳,梁寒倒有几分钦佩她意思。
下一刻,唇上一软,滚烫呼吸落在嘴角。
一瞬昏沉从他脑海中呼啸而过。
她很快不动声色地退了回去,两手随意地摊在腿上,朝他眨了眨眼睛,“一会儿上了唇脂可就不能再亲啦,我今儿好不容易美上一回,您可别忍不住糟蹋啦。”
梁寒回过神,轻嗤了声。
行吧,是他忍不住,都是他错。
粉嫩双唇划过一抹浓丽樱桃色,霎时间宛若春花绽满人间,她唇形小巧也漂亮,不是一眼令人心动美,却有一种温润饱满娇娆之感。
指腹余下未擦净口脂,他抹在她微微上挑眼尾,又是满园春色里一种鲜亮点缀。
他凝视她许久,终于还是倾下/身来,在她唇上留下极轻一吻。
她登时瞪大了眼,手掌抵着他前胸,气恼道:“刚说话您就忘了?”
他抿唇笑了笑,手掌托在她后脑,轻抚她梳好发髻,叹了口气:“不是忘了,是没忍住。”
见喜:“……”
天底下最好看男人对她说出“忍不住”三个字,即便是再冷硬一颗心也能瞬间柔软下来。
何况,她也不是真恼他。
指尖挑过发髻两边珠链,他有些好奇地问她:“我没有给姑娘梳过头,发髻编起来难么?”
他一向审美极好,却也仅限于首饰、衣裙搭配上有些看法,从未有过真正上手时候。
见喜想了想道:“看是什么样发髻吧,宫女们平日梳双螺,那个简单,可宫里娘娘们发髻太过繁复,尤其是册封那样大日子,一两个时辰都未必能梳好。”
他眸光黯淡下来,缓缓道:“往后,我给你梳发如何?”
见喜噗嗤一声笑了,“您不是让妃梧姐姐给我梳头么?怎么,自己也手痒啦?”
取笑他同时,还不忘再挖苦一下,“您一边是日理万机司礼监掌印,一边又是东奔西走东厂提督,哪有功夫给我梳头啊?怎么,您每日寅时起身,还得将我唤醒,梳了发髻再去早朝?您能干得出这事,可我整夜被您折腾得要死要活,我可起不来。”
他揉了揉她后脑碎发,确有种替她绾发冲动。
他姑娘,每一根头发丝都要是他。
旁人将她头发握于掌中,他心里便有种怪异愠火在心底烧灼,即便是妃梧这样女子也让他不大痛快。
这些心思见喜自然猜不到,只觉得他今日大袖颇有些清逸脱俗,忍不住将脑袋钻进去打探一番。
瞧见那一截清瘦白皙小臂,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舌尖一勾,在他腕子上舔了一口。
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笑吟吟道:“厂督,从未见您穿这样袍子,真好看!我是嫁了个什么神仙。”
她眨眨眼,拉着他衣袖,故意逗他:“您是怕穿蟒袍出去太过引人注目,还是因为要陪我,所以才换这一身新衣?”
也许是后者吧。他笑了笑。
从前也同厂卫一样穿飞鱼服,后来执掌司礼监后又着蟒袍,即便不像普通宦官那样,常年摆出一副弓腰驼背姿态,可这具残破之身用了十年,无论是外形还是骨血里,大抵都会与正常男子有些不同。
可他也想像正常男人一样,陪自家小娘子逛街游肆,听不到那些不堪入耳词,也没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旁人兴许还会艳羡她,夸她眼光好、有福气,她也会高兴是不是?
或许换一身衣裳,也能换一种身份,换一种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