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苑局隔得远,王伦又出宫频繁,听说这位老祖宗找了对食,还是在梁寒做了司礼监掌印之后。
他暗中找过秋晴,得知此事来龙去脉后,又陷入深深自责和无奈之中。
当年带她入宫是无可奈何之举,他亦深知这是一条不归路。
可他与秋晴在宫外已经没有亲人,孩子能放心交给谁照顾?实在没法子,带回宫中做个不起眼小宫女,或许还能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姑娘辗转入了自己姨母宫中,可又被舅舅顾延之送到了吃人不吐骨头权宦手里。
他原本也想过,既然陛下宠爱贤妃,顾家甚至大有恢复往日荣宠趋势,何不干脆将姑娘身世揭露出去?
她是贤妃外甥女,更是先帝公主,陛下妹妹,有这一层身份在,又有陛下和娘娘护佑,梁寒又岂敢霸着人不放。
奈何太后和魏国公势力雄厚,而顾淮因涉嫌谋反被杖毙,顾昭仪死于冷宫无人问津,这样一个废妃之女,能够安稳地活下去么?太后不可能容得下她。
心里头压了十几年秘密,早已像陈创痼疾般烙印在心底,若当真宣之于口,是福是祸,他不敢拿命去赌。
甚至不敢时常接近她,生怕压不住自己情绪,被人瞧出端倪。
他向人打听过几次,也在暗中偷偷打量见喜状态,直到瞧见她日日欢喜,慢慢地才放心一些。
如今将真相说了个明白,心里却没有如释重负之感,悬着一根梁木落下来,可能是脱胎换骨般痛快,也有可能将人砸得粉身碎骨。
可当他听到梁寒那句“她是咱家妻子”,心中又忍不住波澜四起,酸苦交织。
他也是不能人道之人,唯有默默守在心爱之人身边,听她诉诸心事,替她尽未尽之愿。
他尝过这样剖肝泣血苦,所以比寻常人更能理解和宽容这样爱存在于世间。
可又觉得对不住羌瓷,对不住顾昭仪,拼了命救回来姑娘落入太监之手,即便过得再好,她们在地下也会谴责他吧。
思忖良久,他终于俯身叩拜下去,涕泗横流,“奴才愚笨,以往怀揣着这天大消息却不知如何是好,还望掌印权衡。”
梁寒嗤笑一声,权衡?
在是否揭露她身份之间权衡,还是在占据她与放过她之间权衡?
他目光微微一沉,指尖无意敲击地桌面,“此事可还有第三人知晓?”
王伦赶忙摇头:“奴才在心里密不透风藏了十多年,从未与旁人说道,就连秋晴也不曾告诉,她恐怕至今仍以为这孩子是羌瓷所生,恰好她又病了许久,才将此事瞒过去了。”
梁寒微微颔首,“你下去吧,此事暂且不要声张,咱家自有主意。”
复又抬眸提醒道:“真相大白于天下之前,咱家不希望外头有任何风言风语,若是传到太后和魏国公耳中,后果你知道。”
王伦忙拱手道是,躬身退下了。
……
除了历代皇帝钦赐庄田土地,还有子孙后代利用各种手段侵占而来农民田地,以及那些具疏请乞得来荒田,后两者从百顷到千顷不等。
论功行赏得来尚且不论,后两者实实在在地侵犯了佃户和农民利益,刘承主要“讨伐”便是后两者。
自打魏国公在朝堂上做了榜样,刘承一边表面奉承与可惜,暗地里却比谁都高兴。
对那些勋爵贵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倒数其次,只要自家松了口,自然见不得别家藏着掖着,甚至比刘承本人还要积极怂恿,不惜暗地里使绊子。
有些私下从农民手里低价买来田地忽然被抖落出来,短短两个月时间,收来庄田已超过一万顷。
东厂番子时刻注意刘承动向,时不时火上浇把油,连刘承自己都不敢相信差事能办得如此痛快,魏国公和太后那边只能日日打马虎眼应付。
十月底,西厂勘察义安伯在河间府南边一块未开垦荒地时,发现近旁一处废弃山洞有人影鬼鬼祟祟从洞口进出。
刘承急着赶往下一处庄田,并没有在意,暗中查探东厂番子却瞧出异常,用迷烟熏倒门外两人,换了一身平民衣裳混进去,发现里头还有一处极深密道。
沿着密道悄悄进入,没想到里头果真大有乾坤。
“铛铛砰砰”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竟是东厂寻了几个月私造兵器藏匿点。
两名番子不敢久留,唯恐暴露行踪,于是匆忙记下为首那名铁匠头子模样,回去之后便着人描下一幅画像。
东厂办事效率一向极高,拿到画像之后便开始着手调查,待画像递到梁寒手中之时,底下人已将那人身份背景调查得一清二楚。
“宁王府幕僚?”
梁寒低头沉吟一会,忽然一笑,“竟然牵扯到了宁王。”
此处荒山在河间府境内,而那河间府知府与奉国将军私下又有书信来往,更是涉及兵器制造图与玉佛寺刺杀一案,梁寒原以为这名铁匠头子乃是河间府宋骧人,然而不是。
真正与奉国将军勾结并不是魏国公,而是宁王。
那河间府宋骧只是奉国将军将来与宁王之间传信人,此前私造兵器和玉佛寺行刺一案幕后主使,恐怕也是宁王。
梁寒记得,当年与魏国公共同扳倒顾淮一家正是姜嶙,却没想到姜嶙私下竟与宁王合作。
闭目细细想来,姜嶙也有他道理。
魏国公折了一个京兆尹,又失了整个工部,身后势力大不如前。如今一心只想皇后诞下嫡子,到时候设计赵熠暴毙于养心殿,皇后所生嫡子便能顺理成章地继位。
一个襁褓里婴儿,自然比不听话皇帝好控制得多,到时候魏国公地位堪比摄政王,江山依旧稳稳把控在张家人手里。
可姜嶙老了,奉国将军只是三等公爵,几个儿子又没有战功,只能在家等着降等承袭,下一代是镇国中尉,再往下是辅国中尉,百年之后,姜家会是肉眼可见地没落下去,所以只能寻求更大靠山。
先帝幼弟宁王,便是他最好选择。
所以姜嶙明面上暂不与魏国公撕破脸皮,五军都督府便是两人合作图谋一道途径。可暗地里却勾结宁王,玉佛寺那场刺杀,便是宁王一次试水。
还有一点疑惑是,姜嶙想要已经显而易见,一等公爵或是世袭罔替,这些东西魏国公未必不能给,何必冒着犯上作乱风险去与宁王合作呢。
难不成,两人之间早已生了嫌隙?
梁寒揉了揉太阳穴,思忖片刻,问道:“义安伯手里那块荒地收回来了么?”
底下番子道:“仍在周旋。”
梁寒沉吟良久,心里拿定了主意,低笑道:“这几日刘承势必要再去一趟,引他带人过去瞧瞧,他身边有我人,派人暗中知会一声,让刘承见好就撤,无论如何先回去禀告魏国公。”
由魏国公出面围剿铁器坊,便是彻底与宁王、奉国将军交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梁寒这边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平息一场交锋,说不定还能瞧瞧魏国公到底藏了多少实力。
宁王一旦失势,皇后肚子恐怕也要有动静了。
他眼眸微垂,唇角牵起凉薄弧度,慢条斯理地饮了口热茶。
回到颐华殿,姑娘呆呆地趴在书案上,一抬眸瞧见他,立时绽开了笑颜,喜出望外地招呼他过去。
原来竟是写了一手还算端正字。
“晚来天欲雪,红泥小火炉。”[注]
虽不好看,但比起从前歪歪扭扭样子,已经好了不少。
不过,梁寒还是没忍住给她指出来:“反了,这首诗完整应当是——”
“我知道呀!”见喜笑着搂他劲瘦腰身,“可你不觉得这两句话更像咱们俩吗,喝不喝酒有什么所谓,你是‘晚来天欲雪’,而我是‘红泥小火炉’,怎么样?”
他抿唇笑了笑:“谁教你?”
见喜将紫毫舔了墨,一边写字一边道:“今日跟着贤妃娘娘去延禧宫,将绣好小衣裳带过去,顺便给庄嫔娘娘解解闷儿。没成想小殿下也在那读书背诗,便顺手将这首教给我了。怎么样,写得不错吧?”
梁寒眼神黯了黯,垂眸望着她笨拙笔尖,心中生出淡淡凉意,“贤妃娘娘带你去?”
见喜点点头,颇得意道:“是啊,这些日子娘娘总是让我进殿陪她说话,还时常夸我笑起来好看,见我在殿外无事可做,便带着我一同去延禧宫了。”
梁寒揉了揉她鬓边碎发,心中轻叹。
原本就是一家人,自然比外人看起来亲切许多。
顾昭仪大贤妃十岁,在她几岁时便入了宫。这么多年过去,贤妃对这个姐姐印象也不会太深。
只是姑娘张开了,面上越发有母亲影子,又成日在跟前打转,贤妃难免会察觉出一些异常,说不准过两日还会想请母亲孟氏进宫来瞧。
梁寒面色微微一沉,心中琢磨着对策。
见喜唔了声,嘴角垂下去:“陛下这些天没来永宁宫,咱们娘娘是不是要失宠了?我瞧她也不大高兴,人常说伴君如伴虎,陛下这是要将我们赶回承恩寺去么?”
梁寒原本心里还哀戚着,听她这傻话又忍俊不禁:“别胡说。”
她小嘴一翘,想想也不会,于是又轻飘飘地叹了口气,接着练字。
梁寒站在她身边看了许久,瞧她没动静,干脆从她手中抽出紫毫扔在桌案上,将人打横抱起,放到床上去打开。
橘黄灯光落在他冰凉脸颊,将瓷白肤色笼罩在一层暖阳般光影里,这是她一个人才能望见绮丽风景。
她伸手轻抚他惊艳眉眼,紧张兮兮地冲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