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甚少主动推开他,尤其是像这样触电般地推开。
梁寒眸底异色稍纵即逝,声音尽量放得平和:“公主脚没事吧?”
公主摇摇头,怔怔地望着他,又很快垂下头,杏眸里春雨潺潺,有些畏惧,有些不知所措,还有几分没有由头羞愤。
几种复杂情绪落入梁寒眼中,也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梁寒蹲下来,仔细揉了揉她脚踝,公主却吓得后退两步,小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酥酥麻麻感觉一直蔓延到十指指尖。
确认无事之后,梁寒才缓缓吁了口气。
迟盛心思,梁寒知道,却没想到他会用伤害公主卑鄙手段来送公主回寺。
方才小小教训自是远远不够,带公主离开,只是不想在公主面前杀戮,她会害怕。
而公主不知内情,也许还会觉得他罪不至死。
方才幸亏他出现及时,若是让迟盛脏手碰到公主……梁寒闭上眼睛,根本无法想象后果,他也许会疯。
他不知道自己在山脚下为何出现那样情绪,手背青筋几乎爆裂,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砍下迟盛那只手,剁成肉泥去喂狗。
梁寒起身,冷冷凝视着她:“我是不是说过迟盛并非善类,为什么还不知警惕?”
公主并不知道迟盛小动作,只以为她还在与人说话,哥哥却忽然现身将她带走。
迟盛那边她自然没有必要交代什么,她本就毫无兴趣,嘉懿一走,她片刻也不想同那人多待,她只想去找绿袖,然后回玉佛寺。
听到梁寒质问,公主气不打一处来。
那日在金陵食肆,公主本就余怒未消,又经历过那场梦境,公主更是又惊又怕,张口便反驳回去:“可你也说我可以和其他男子交好,今日游湖又不止迟盛一人,还有安远侯世子和嘉懿郡主,哥哥不愿陪温凝,温凝还不能与其他人游玩么?”
一句“安远侯世子有什么不好”还未说出口,公主已经在他冰冷阴戾眼神注视下颓败下来。
梁寒额角青筋抑制不住,忍着极大怒火,勾唇哂笑:“安远侯世子?”
公主故意提及两位小侯爷,只是为了气梁寒,可梁寒一回来便找公主,并不知道安远侯世子和嘉懿郡主之间事情。
“安远侯世子怎么了?不好么!”
公主小脸一阵红一阵白,只要看到哥哥,脑海中就是那种香/艳场面。
她倔强地扯开话题:“哥哥你只是属下,以后不要管我!也……也不要进温凝闺房,不要……不要来找我了!”
话落就后悔了,可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转头跑回寺中。
梁寒面色发青,凤眸冷到极致。
心里似乎空缺了一块,萧瑟秋风穿膛而过。
抬眼望,橘粉百褶裙背影早已经跑远了。
伫立在原地半晌,直到底下番子前来禀告:“迟小侯爷如何处置?”
梁寒揉了揉眉心,眸底闪过一丝厉色,冷声道:“迟盛对公主不敬,押入诏狱,十全大补汤先轮一遍,再砍了手脚丢去喂狗,另外,将他签字画押证据送到昌平侯府。”
一颗飞石无法对公主造成伤害,迟盛是收了力,他本无心伤害公主,只是想借此机会陪公主多走一段路,“不敬”究竟是怎么个“不敬”法,自然由他东厂说了算。
这些富家子弟熬不住酷刑,屈打成招十分好用,且东厂办事风格无人不晓,昌平侯看到儿子亲手画押证据,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倘若心存报复之心,以昌平侯这种连年没落贵族,梁寒动动手指便能让他迟家在大晋版图永远消失。
梁寒望望天,动作快话,迟盛今晚就能脱一层皮。
番子应了个是,正欲拱手退下,梁寒又问:“安远侯世子今日也在玉佛寺?”
梁寒人虽不在寺中,但整个皇城都在他掌控之中,番子潜伏在各地,大小情报片刻便能汇报到他耳中。
番子将安远侯世子和康王郡主事情详细禀报,梁寒方知公主早就知晓那两人青梅竹马,今日在场也只是迟盛邀约公主手段罢了。
梁寒凤眸冷冷掠过不远处高耸巍峨佛塔,长长吁了口气。
他没往诏狱去,迟盛那种人受刑场面势必鬼哭狼嚎,去了也是心烦。
沉吟许久,梁寒翻身上马,去那家金陵食肆买了份桂花鸭和一份糖芋苗。
回到寺中,已是夜幕低垂。
秋天夜晚,星星都显得黯淡无光,不算均匀地遍布在苍穹之上,仿佛轻轻一碰便可支离破碎。
梁寒衣袍在晚风中鼓动着,静谧月色映衬出他面容更加冷白生光,五官精致得仿佛寒玉雕琢而成,可鸦羽般眼睫下有浓浓阴翳,眸底冷色比这秋夜还要厚重。
他在院中站了一会,回想起那老道解语,负在后背拳头不受控制地攥起,发出骨头错位声响。
“是公子梦境?”
“不是,是一个姑娘。”
“梦境乃是前世记忆,她有执念,太深太深。或者说,她这一世就是为了执念而来,倘若不能改变从前人或事,她心中愁思赘余,恐怕会落得郁郁而终下场。”
……
他平素从不信妖道胡言,那些因果轮回和前世今生之说也从未放在心上,可这句“执念”却令他不得不谨慎留意。
他会是公主执念么?
这一世他逃过净身命运,确是公主原因。
当日公主寻他消息被庄平和师父作为酒后谈资,不小心被他听到,他这才急中生智想到陷害庄平杀人,因而才有后来进宫、入内操、进东厂这一系列后续。
他是寻常男子,只是公主并不知晓,她为此伤心了很久。
而那一句“郁郁而终”仿佛一道惊雷劈下,让他浑身震栗,四肢百骸痛得几乎失去知觉,他难以想象自己唯一珍视小姑娘会落得那样下场。
那老道说若是真……
梁寒只觉心脏被人狠狠掐紧,胸肺剧痛到喘不过气来,攥紧拳头慢慢松开,再一睁眼,浑身已是冷汗淋漓。
“哥哥……”
窗棂被风吹响,公主立刻从梦中惊醒。
她累了一整天,回来之后便早早沐浴休息。原以为早些睡觉就见不到哥哥,可梦里又是那样旖旎春光。
哥哥缚住她手,将她全身都吻了个遍,湿冷小鱼流连在小腹,她又酥又痒,可是又无法伸手去抓,被他牢牢压制着,根本动弹不得。
冰冷手指探进去,她很想躲,可哥哥根本不给她这样机会。
公主直到醒过来,才能大口地呼吸。
可方一抬头,方才梦中罪魁祸首便撞进了眼眸。
梁寒才走近一步,公主霎时面红耳赤,抱紧自己小被子往后面挪,眼尾还有泪痕。
“什么时候这么怕我了?”
梁寒将桂花鸭和糖芋苗放到桌上,缓缓走到她床沿。
公主怕极了,抬起一双水汪汪眼眸望着他,又很快垂下脑袋,梦中哥哥似乎就是这个眼神,漆黑眸底藏着蛰伏猛兽,一口便能将她吞掉。
面前小姑娘眼里满是畏惧,连指尖都在轻微地哆嗦。
从玉佛寺外就有些不大对劲,还说什么不让他管她之类话,梁寒眉头慢慢蹙紧,眸光闪过一丝冷冽之色。
难不成是旁人对她说了什么,她才知他杀人如麻,并非善类,所以才如此恐惧?
梁寒心情莫名有些烦躁。
倘若没有听到那老道解梦之语,或许他此刻还能转身离去,既然她怕他,日后他远远望着她便好,有他在,公主不会受到一丝一毫伤害。
他倾身在她脚边坐下,冰凉指腹拭去她泪珠,声音低沉:“公主不想见我?”
短暂接触,公主像是触电般地退后,那只手分明冰凉如往昔,可抚摸在脸上就像火星儿蹦落在干燥草丛,一点就着。
她不是不想见哥哥,只是……只是……
公主羞愤低眉,小声问道:“哥哥喜欢温凝吗?”
梁寒愕然默了默,他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公主不再是稚童,喜欢这个词表达含义,显然不再是兄妹,或者公主对绿袖、对嘉懿那样喜欢。
毋庸置疑,如果世间有“渐行渐远”和“相看两厌”这样字眼,那一定不属于他和公主,整整七年时间,公主是他在这世上唯一陪伴。
倘若那老道所说为真,他与公主尚有一段前缘,这个时间叠加起来,恐怕会有十年、二十年,甚至远远不止。
他生来便是恶魔,靠吮吸旁人鲜血活下去,而她是蜜糖,让他在世间尝过真正甜味,而非那些斑斑血迹腥甜。
梁寒伸手默默她后颈慢慢安抚,心绪平静,手掌拂过她柔软长发,也不再有当初青筋暴起、几近疯魔反应。
她是良药,治愈他所有曾经鲜血淋漓伤口。
可他如今身份,如何能与公主长相厮守?
东厂提督再威风,也到底是宦官,在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看来,他恶名昭著,杀人如藨,更关键是不能人道,是辱没祖宗、断子绝孙阉人。
倘若与公主在一起,先不说陛下和婉太妃不会同意,光是那些阁臣唾沫就能将人淹死。
他自己倒无妨,可不能为了一己私欲,令公主名节受损,承受一辈子,乃至连史书都不会放过骂名。
久久未曾听到回答,公主慢慢抬眸望着他。
泫然欲泣眼眸,只需对视一眼,梁寒已经心痛到无可复加。
温凝……温凝……哥哥也喜欢温凝。
没有温凝,哥哥恐怕活不下去,可哥哥不能如是回应。
苍冷指尖兜住她脸颊滑落一滴泪,“公主应该拥有绚烂愉悦人生,而与公主并肩而立,永远不会是一介宦臣。”
公主目光渐渐迷离,眼前哥哥化成了水一样虚影。
梁寒略微一顿,继续道:“小时候,是公主保护哥哥,让哥哥免于受到更深伤害,公主长大了,也让哥哥一辈子保护公主可好?”
他声音极少如此低沉而悲怆,仿佛碎裂寒冰,针刺一般扎在骨髓里。
“哥哥会看着公主及笄,嫁给所爱之人,生儿育女,看着公主子女承欢膝前,慢慢长大成人,等到公主孩子娶妻生子,你我也垂垂老矣,哥哥依然会在公主身后。”
公主早已泣不成声,心口疼得说不出一句话。
梁寒叹了口气,弯唇笑道:“哥哥说这么多,只是希望公主放下心中执念,一生快乐无忧,无论公主在哪里,哥哥都会陪着你一起。”
公主哭得鼻尖通红,原来梦里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哥哥喜欢她,但永远不会对她做那种事。
倘若她真一直缠着哥哥,最后受伤也会是他。
梁寒喂她吃了一点糖芋苗,甜甜糖汁在齿间蔓延,入喉是却只有苦涩。
公主一边哭,一边笑,一边吃。
躺下去时,她拉着哥哥手,笑中带泪说,“温凝明白啦,往后温凝一定会听哥哥话,好好地生活,遇到自己喜欢人,温凝也会永远陪伴哥哥。”
梁寒颔首,望着她睡下,一直陪伴她到天亮。
……
时光飞逝,转眼已至隆景三年暮夏。
三年国丧之后是公主及笄礼,公主头戴凤鸟百花冠,两鬓十二串珍珠垂至削肩,身着大红织金宝相花纹大袖霞帔,脚踩孔雀线珠蜀锦鞋,在皇后、婉太妃和朝廷命妇注视下,一步步自汉白玉阶徐徐步入宝华殿。
皇后为公主姨母,亦为正宾,亲手为公主上笄。
十五岁公主褪去青涩,杏眸明澈,肤若凝脂,胭脂淡扫宛若云霞,一身华丽吉服衬出腰肢纤细,身姿窈窕,柔花软玉不及其明媚,夭桃艳李不及其姣美。
命妇们常在后宫走动,见过美人并不在少数,可公主这般灵动皎洁美人,却是说不出特别,众人纷纷感叹,仿佛九天仙子下凡尘。
而公主及笄这日,恰好是顾老夫人八十大寿。
宝华殿及笄礼成之后,众人有序散离。
不多时,皇后凤驾缓缓行至顾府门前,后面婉太妃、公主及一众命妇车马也紧随其后。
顾氏一门出过皇后、婉太妃,出过正二品兵部尚书,如今还出了个春风得意状元郎,今日乃顾老夫人八十大寿,京中不管有交情没交情官员都会过来庆贺一番。
而老夫人曾外孙女温凝公主及笄,正是议亲年纪,那些朝廷命妇更是比红娘还要积极,京中适龄公子哥儿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
公主天真无邪,善解人意,并非一般嚣张跋扈贵主,即便是下嫁,也不会对夫家百般施压,这样公主,是许多官宦公侯人家求之不得宝贝。
顾老夫人坐于上首,鬓发斑白却梳得格外齐整,满面红光,精神矍铄。
这辈子没有那么多糟心事儿,膝下儿孙个个出息,两个最看重孙女如今也过得安稳幸福,顾老夫人最忧心,莫过于公主婚事了。
从回廊行至后院,顾老夫人仍四处张望着前来贺寿青年才俊,拍了拍公主手背说:“我瞧着今日来这些孩子都不错,温凝可有瞧得上眼?”
公主眉眼含笑,搀扶着老夫人进了内堂,“祖奶奶莫担心,我可精着呢!温凝相中夫婿,必要是天底下最好郎君。”
皇后与婉太妃相视而笑,满屋子笑语盈盈。
御街恢复了往日繁华,头顶众星罗列,北斗横斜,城河边人潮拥挤,处处灯火通明,自先皇驾崩之后,京中许久没有这样热闹。
晚宴过后,公主和几个小姐妹、公子哥一同逛夜市,年轻姑娘们珠环翠绕,欢声笑语,整个御街弥漫着旖旎香粉味。
“回禀督主,御街各处已安排守卫,等下烟火升空,散落火星也都有护卫盯紧,督主放心。”
阑珊灯火下,男人面容清隽冷淡,目光牢牢注视着桥上一个穿朱红大袖裙姑娘。
拥挤人潮中,公主玉颜越发灼目,灯火之下仿若月色珠辉。
戌时焰火晚会,护城河桥上是最佳观赏点,公主早早便拉着姐妹们在城河上占了位置。
等到戌时,耳边倏忽一阵轰炸,紧跟着满城烟火齐齐升空,霎时间整片夜空绽开斑斓灿烂花朵。
星月光芒与烟火交射,火星如满天红雨坠落在城河之上,夜风掠过湖面,荡起阵阵涟漪,远远望去,河面上波光粼粼,仿佛缀满了千百颗星辰。
公主瞬间泪流满面。
梦中也有相似场景,一样夜晚,人流如潮,哥哥在这里她铺了一整河星星。
刹那间,胸口疼痛如潮水般涌上来。
她紧紧捂着心口,那里堵得太厉害,让她几乎喘息不过来。
眼前一片迷离,只看到若隐若现星子,那是哥哥送给她礼物。
公主竭力伸手去抓,宽大红袖如一片轻盈而绚丽云霞,在水面上溅起细碎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