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的夜幕如深邃的海洋般降临,高墙红阁内,一排排矫健局促的奔跑声快速交替着,楚战冷眼扫了从他面前掠过的白银亮甲,淡淡地问着“太子殿下把靖羽军调进宫了?”
楚歌抬眸,嫣柔酡红的肤色在月光下更添美艳,她含香微吐,幽幽道“哥哥信不过禁军,便让孙大人把靖羽军调来负责中殿安全”
楚战点了点头,望着楚歌浅浅的苦笑映在嘴角,低沉道“他是不是待你不好?”
楚歌闻言,身躯略微发颤,强挤出一丝笑意“战哥哥,这次你会待多久,我很想你,母妃……也很想你”楚歌在说到“母妃”时,略微顿了一下。
楚战见楚歌避而不谈,却也不再逼她,唇边勾起一丝落寞的笑容“娘娘她,也会想我?”口气带着一丝惊愕,一丝哀怨,一丝自嘲,他的目光悠远,空洞,含着几丝悲凉。
“战哥哥,其实,其实,母妃一直很在意你。”楚歌见到陷入忧伤的楚战,着急地解释着。
“在意吗?”楚战见楚歌涨红的美貌容颜,黯淡的眸子似乎有了一点亮度,良久,他缓缓地摸了摸楚歌的头,自言自语道“小歌长得越来越像娘娘了”楚战迷离地望着楚歌,似乎在透过她寻着另一个人的身影。
楚歌叹气,心底暗忖:世人皆知,简王妃酷似七公主,然而却没有人得知,自己也罢,王妃也罢,不过都是另一个女人的幻影和替身。楚歌怔怔地凝视着楚战,嘴角勾起凄苦“战哥哥,你这是何苦”她能感受到楚战对母妃那深沉的情感,每年回朝,战哥哥都会给母妃带各种各样的给她解闷的东西,虽然自己也能拿到一份,可自己深知,战哥哥买得都是母妃喜爱的。
她发现了楚战这个秘密,而楚战也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她和战哥哥彼此替对方保守着秘密。
楚歌似是想起某事,眸中一闪黯然,幽幽的声音带着一种莫以名状的凄楚与伤感“战哥哥,母妃病了”
“什么”楚战脑中轰然一响,脸色瞬息惨白,他猛得抓住楚歌的肩膀,手指掐得楚歌隐隐作痛“娘娘怎么了,嫣妃娘娘她怎么了?”
楚歌任由肩膀传来的痛楚,声音渐渐黯哑“母妃患了心病,自从哥哥逼宫后,母妃就病倒了,她把自己幽禁在湛星宫,精神越来越恍惚”
楚战闻言,死死盯着楚歌,眸中怒意攀升,忿然道“看你哥哥做得好事”
说完,则抛下楚歌往湛星宫的方向奔去。
求你,千万不要出事……
楚战在冲往湛星宫的路上,关于她的记忆从脑子里接踵涌现。
第一次见到她时,他才六岁。他趁父王不在,偷偷溜进了他的密室,在那间房子里,他看到了她,墙上挂满了她的画像,书架上堆满了画筒,画筒内塞的暂s全都是她,有侧面,有正面,有背影,有微笑的她,有蹙眉的她,有淡然的她,也有微愠的她,在同一副场景中,她有着不同面的风貌、不同角度的神态。小楚战被画卷上的美人吸引住了,他只觉得这个画中的仙女好美。
这个女子是谁?
六岁的小楚战不懂问人,也不懂得告诉人,只知道这个地方,有仙女可以看。往后的日子,小楚战一趁父王不在,就偷偷溜进他的密室,去看看仙女有没有再飞到画中。
渐渐的,楚战长大了,也明理了,其实这些画都是父王所画。他见到过自己的喝醉酒的父王在密室疯狂作画,又疯狂癫笑,那笑声充满了苦涩、幽怨和痛苦。
七岁时,小楚战随着母妃入了宫,他看到了画中的仙女,原来她是皇帝伯伯的妃子,是二皇子的母亲——嫣妃娘娘。他抓着那个仙女的裙摆,咿呀咿呀叫道“仙女——仙女姐姐——”那时,众人哄堂大笑,仙女的脸上浮现两朵羞涩的红霞,而父王又在那时,失了神。
十岁时,温文尔雅的父王郁郁而终,临终前,他拉着自己的手,抖颤道“战儿,千万别学父王这般软弱……爱上一个无法争夺的人……若是可以,替我把密室的……画都烧了吧”楚战含泪,点了点头,原来,父王一直都知道。
他答应了去世的父王,偷偷潜入密室,把画中的她和父王的秘密一并都给烧了,消失殆尽。
然而,自此以后,他便遗传到了父王的病,一种名为相思的病。
他喜欢上了那个活生生存在的仙女。
他喜欢上了那个可以做他母亲的女人。
他爱上了她,爱了整整十几年。
夜色如水,银白色光芒撒在窗台,透出清冷幽静,弯钩俯瞰大地,带着一丝高傲、冷漠、怜悯。
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此时却冷冷清清,梁上挂着一串串风铃,微风轻抚,发出“叮咚叮咚”相叠脆响,翡翠香炉搁置在几案上,香味浓郁,袅袅漫开……
湛星宫中,一个紫缕华服的黑发美妇病怏怏地躺在床榻上,瞧着梁上挂着的风铃,怔怔地出了神,一张原本美艳绝伦的脸此时却憔悴不堪。在月光下显得异常的苍老、无力,眼角旁的鱼眼纹随着那苍白的肌肤显得额外清晰,她老了,特别是现在。
记得刚入宫时,她才十五,正值妙龄,那是一个春风洋溢的季节,她一身红衣站在众秀女之间,等待新皇的钦点。
“记住,一定要给小姐换上一身红衣”这是爹爹在送自己入宫时,嘱托的最后一句话。
她低着头,瞧着用大理石铺成的地面,脑海中还回荡着父亲那个高深莫测的话语。
“你——那个穿红衣的秀女,给朕抬起头来”一个低沉却含着威严的声音在明忆嫣的头顶响起。
明忆嫣本在神游,听到楚皇召唤,才缓缓将头抬了起来,她终于见到了新皇。
他还真年轻!
明忆嫣似乎忘却了他的身份,只是在感叹帝王的年纪,眼神不知不觉泄出一丝惊叹。
楚皇似乎也被那带了点张扬和放肆的眸子吸引住了,她是谁?怎么眼睛和她一般毫无畏惧。楚皇偷偷地瞥了身旁那个冷若冰霜的绝美佳人,停滞片刻,将视线又投回底下那个千娇百媚的少女,淡漠道“你是哪家的女儿?”
明忆嫣见帝王一脸漫不经心的模样,心底微沉,却也不卑不亢回答着“回陛下,家父乃是光禄大夫明纾”
楚皇闻言,倒是有几分意外,语气中蕴着惊疑“原来是明纾家的小姐,见那明纾一脸忠厚,没想到女儿倒是生得娇媚,你倒一点都不像你父亲”
明忆嫣心底微愠,却也无言以对,她长得是像母亲,却也不至于半点不似父亲,那一瞬,颇为尴尬,明忆嫣正在思量该如何回答。
“皇兄说笑了,明秀女长得柔媚,相貌自然偏似明夫人,皇嫂的倾城之貌不也遗传国丈夫人吗?”一个斯斯文文的男子声音倏地响起,算是替明忆嫣解了围。
“皇弟说得不错,看朕糊涂”楚皇对着那个翩翩文雅的少年亲王微微一笑,视线又不自觉移到身旁的红衣佳人,嘴角含着欢愉和欣喜。
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难道就是楚国第一美女,沈大人的千金。
沈烟?沈皇后?
明忆嫣趁着楚皇的视线迷离之时,她也偷偷瞥了那个高坐上位,却冷若冰霜的美貌女子。
好美的女子!
也只有皇后能将红色穿得如此美丽和高贵。
明忆嫣低着头,望着红色裙摆,忽然间,自惭形秽。
“你很喜欢穿红衣?”帝王的口气依旧淡漠如初。
明忆嫣没有思虑,下意识地回答“回陛下,奴婢更偏爱紫色”
“那你今日为何不穿紫衣”楚皇眉头皱起,句里行间隐带一丝嘲意。
又是一个费尽心思之人。
明忆嫣听出楚皇的讥讽,忍下愠怒,不卑不亢道“奴婢面色苍白,若要在众秀女之中脱颖而出,自然要费点心思”
当她说完这句话时,楚皇身旁的亲王怔怔地盯着那个红衣秀女,一时间,竟忘却了周围的一切。
“你叫什么名字?”楚皇微愣,对她有了几分改观,他似乎没料到这个娇媚女子如此“诚实”。
“回陛下,奴婢叫忆嫣”她依旧不卑不亢。
“烟?可是烟花三月的烟?”语气有些几分失态,隐隐还透着激动和兴奋。
明忆嫣闻言,微微一愣,娓娓吐语“回陛下,奴婢是笑语嫣然的嫣”
“嫣然的嫣,原来是这个嫣,嫣,烟……”楚皇略微失望,嘴里喃喃,视线又扫了身旁的皇后一眼,见她脸色淡然,听若罔闻,心底莫名的失落。
难道你对我的选妃,没有一丝在乎,若你有半分嗔怒,我现在就为你散尽后宫。
皇帝眼波迷离,恍恍惚惚地盯着皇后。
“陛下,可是选了明大人的千金?”沈烟对于楚青那近乎幽怨的眼神视若无睹,只是淡淡地问着,绝美动人容颜没有丝毫表情,话语有礼、平静,却不含温度,除了漠然,还是漠然。
楚皇被皇后的冷漠口气给激得异常难受,酸涩、痛楚、不甘在心底交织翻涌,“对,朕今日就纳了明秀女,给朕传旨,光禄大夫之女就是朕的四妃之一,封号,嫣,妃娘娘”不知,可是错觉,众人都听出皇帝口中的“嫣”字,含着万种情绪。
明忆嫣闻言,胸膺像被巨石堵住,她成为四妃,她坐上了四妃的位置?她竟然成了四妃?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嫣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底下的秀女都灰败着脸,低头高呼,目光有嫉妒、有羡慕、也有懊恼,但这些情绪通通都被那一声声山呼声所掩埋。
嫣妃娘娘,
明忆嫣对于这个封号恍恍惚惚,对于周围的欢呼早已听若无睹,她无法瞧见一个清逸男子黯然的神情。
到了几年之后,她才醍醐惊醒,父亲为何那么高深莫测地笑了,为何她会被封为四妃。
只因,她穿了红衣,只因,她的名字带了嫣。
她从进宫那刻,就已是另一个人的代替品。
哪怕到最后,她从嫣妃改为明妃,也只因帝王对他的梓童失望了,而硬生生地改了自己的封号。
她虽不爱那个痴情又无情的帝王,可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少时嫁他,替他生了一子一女,现在他被自己的儿子逼宫,落到此番境地,明忆嫣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在儿子和丈夫之间,她只能选择儿子,哪怕她的儿子利欲熏心,哪怕她的儿子无恶不作,她也只能选择儿子,这是每个母亲都固有的私心。
“明妃娘娘——”
“明妃娘娘——”听着宫人那一声声的明妃,明忆嫣的苦涩更甚,她怔怔出神,竟对身旁宫女的叫唤置若罔闻。
难道,我真的只是替代品?
……
……
“嫣妃娘娘——嫣妃娘娘——”唯有一个稚嫩,却异为坚定的声音却一次次地在提醒自己,原来我的名字也带着嫣字。
“殿下,请你以后不要再唤臣妾为嫣妃娘娘,陛下听到又会生气的。”明忆嫣不知该如何对着眼前这个小大人解释,这少年,是她那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小叔之子,从小就异常的固执,只有他一人唤自己为嫣妃娘娘,不曾改变。
“我不要,我就要唤嫣姨为嫣妃娘娘,嫣姨就是嫣妃娘娘,嫣妃娘娘就是嫣姨,就算改了封号,嫣姨还是嫣姨,嫣妃娘娘还是嫣妃娘娘,嫣妃娘娘是独一无二的,你是独一无二的!”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神情异常肃穆和认真。
那一刻,明忆嫣粉脸烧烫,一颗心突突直跳,平静的心竟泛起了丝丝涟漪,因为这个少年,这个与她相差十四岁的少年,这个可以做她儿子的少年。
“明妃娘娘——”帘外的宫女只能加大声音去唤神情迷离的主子。
“何事”明忆嫣被那声娘娘唤醒,收敛神情,正色道。
“简亲王驾到”侍女隔着帘子轻轻唤道。
战儿,是战儿,明忆嫣硬撑着自己虚弱的病躯,想要起身。
“嫣妃娘娘——”那个沉默寡言,英俊健硕的男子见那个病怏怏的女人要挣扎起身,连忙冲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扶着她靠在坐垫上,深邃的目光含着心疼。
嫣妃,嫣妃娘娘——
也唯有你固执地唤了这个称号二十多年,明忆嫣见那英武刚毅的脸忽然凑近,心跳、呼吸齐齐凝固,身躯不自觉地僵硬,心中“咯登”一跳,莫名地产生躲闪、羞嗔的情愫。他那健壮的胳膊,深沉的双眸,高挺的鼻梁,俊朗的弧线,仿佛如玉石纂刻,英武难言。清冷夜空,微风吹拂,明忆嫣的心房被重重敲击了一下。
楚战似是察觉不妥,连忙抽出粗糙手掌,视线微移,一颗心砰砰剧跳,心底暗骂鲁莽仓皇,轻吸一口气,结结巴巴道“嫣妃娘娘,多,多有冒犯!”心下忐忑,抬眼瞥了床榻上的明贵妃。
明忆嫣见他羞躁模样,颇为有趣,略微平复涌现的颤动,翕唇动语“战儿来了——”
“是,是,战儿来了”楚战见明忆嫣娇媚苍白的容颜,一时,紧张、心痛、怜惜、不舍像四道交缠在一起的蛇,紧紧地扼住他的咽喉,让他无法说话,他脑海里一直回荡着楚歌的话:战哥哥,其实,母妃一直很在意你。
“玄儿又要让你干什么?”明妃见楚战深夜造访,必是出了什么大事,她心念一动,直言不讳地问道,楚战想起前线强敌环伺,心底微沉,神色复杂,良久,才沉声道“太子殿下派我去对付天玑军”
明妃猝不及防,重重地咳了几声,“咳咳……咳咳……”
“娘娘保重——”楚战心头一紧,拉着被褥就紧紧裹住明贵妃,她好纤细,纤细的让人心疼。
明妃隔着一层薄被,感受到楚战给予自己的温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应该会很快——”楚战贪恋此刻的宁静,哪怕指尖只是隔着被褥轻触着她,楚战也喜乐不禁,若非强压心中激动,他好想,好想紧紧拥住这个纤细消瘦的女人,这辈子,再也不分离。
“咳咳……咳咳,战儿,扶明姨下床”明忆嫣似是想起什么,削瘦如柴的指骨攀在楚战的肩头,想要起身。楚战虽是疑惑,却也连忙扶住明忆嫣,拿起一旁的锦缎大褂给明妃披上,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脸病容的明妃。
明忆嫣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走到梳妆台旁,拉开抽屉,里面搁着一个精致的盒子,她颤颤微微地打开盒子的锁,只见里面呈放一串佛珠,她拿起那串佛珠,转身,凝视着那个英伟男子,轻声道“咳咳,这是明姨去凌霄寺替你求来的”说时,踮起脚尖,把这串佛珠挂在那微微低头的男子头颈。
楚战恍然若梦,鼻息间,尽是明妃馥郁幽香,像美酒一般令人沉醉,她的发丝拨弄着自己的脸颊,颈脖,他大气不敢粗喘,身躯僵直,任由明忆嫣替他戴上那串佛珠,当她离开时,心底则微微有些失落,他抚着那串佛珠,眼角余光,只见那串佛珠上雕刻着一连串经文,每颗珠子都微雕着密密麻麻的字。
这是嫣妃娘娘的字!
楚战热血灌顶,眼眶倏地朦胧,单单雕刻这佛珠上的字,就要磨掉多少精力和耐心。
这个傻女人!
“愿战儿得胜归朝!”明忆嫣拿出丝巾替楚战抹去悬挂的泪珠,温柔道“傻战儿,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她点了点他的鼻子,嘴角绽放着灿烂和宠溺。
“明明是你惹哭战儿的”楚战浑然忘却彼此的身份,像回到孩童那时,可以在她面前肆无忌惮的嗔语,自从弱冠后,他就很少见到她,更不能仗着年幼,在她怀里撒娇。
明忆嫣似乎也被他的真情所染,目光渐散,似在追忆往昔,眼底漫开凄苦,自顾自地说“战儿,若是你是我的孩子,多好……”若是你是我的孩子,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待在你身旁,照顾着你。
只有他,也唯独他,不曾将自己当成别人的替代品。
楚战浑身僵直,脸色瞬息惨白,若非月光凄冷,光线微暗,明忆嫣就能发现楚战唇角那抹凄凉、孤伤的笑容“娘娘说笑了,是微臣惶恐!”低下头,不愿让她见到眼角渗出的泪珠。
孩子,我不要做你的孩子,我宁可死,都不愿做你的孩子。
“娘娘,微臣有些倦了,先行告退!”楚战强忍住想要放声大哭的冲动,背过身去,从明忆嫣的寝宫迅步离开,这次,他几乎狼狈而逃,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将埋藏心底十多年的情感全部宣泄出来。他害怕,他害怕明忆嫣会厌恶这段不伦之恋。
所以,他只能逃!
在出征前,他留给楚歌一封信。
三日后,楚战离开帝都,前往番地婺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