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朱景淳二人走出了乾清宫,此刻他俩皆神色凝重,眼眸深处还有藏不住的惶恐。
“两位殿下,主上有命,令臣晚些随二位前往恭顺王府!”
朱景淳二人相视一眼,随后便点跟倪二一道往宫外去了,很快他们一行出了皇宫,便向着东安门方向赶了去。
当他们路过东安门时,朱云笙竟还守在原地,只不过是待在马车内。
她原本想叫住两位庶兄,可看到了有锦衣卫一路跟着,便让朱云笙打消了念头,打算等出了宫再找去问情况。
于是在朱景淳二人出宫后,朱云笙就坐着马车跟了上去。
出了东安门,朱景淳二人各自乘车分别回家,朱云笙选则跟上了朱景浩。
最终,朱云笙赶上了朱景浩,二人马车停在了一起。
掀开马车窗帘,朱景浩看到了朱云笙,遂笑问道:“三妹,你这是?”
“十五哥,今日你们匆匆入宫,所为何事?”
朱景浩一时被问住了,御前问对内容当然不能泄露,所以他必须要快速找到一番说辞。
“哦……这个……十三哥找我们有事,说是明年与诸国举行马球赛,让我与十四哥谋划此事!”
一直以来,他二人就醉心于玩乐,且马球之事一直由他们负责,所以这番说辞非常有说服力。
“原来如此!”朱云笙点了点头。
然后她也就没再多问,与朱景浩闲话几句后,这兄妹二人便相互告辞了。
朱景浩回了王府,其王妃赵氏便来询问情况,以往遇着事她俩都会一起参详。
但这次,朱景浩没有说是怎么回事,反而独自一人去了书房,赵氏见他心情不佳也就没追问,打算明天等丈夫心情好了再说。
很快太阳西斜,朱景浩吃过晚饭之后,按其正常的作息时间该去听曲,但他却吩咐府中备好马车。
“去哪儿?”赵氏面带不解。
“这些日子,六哥病得越发重了,我打算去瞧瞧他!”
“你疯了?去看他作甚?是嫌自己日子太滋润了?”赵氏没好气道。
“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毕竟是兄弟,我去看看他……也是天理人情!”
朱景浩说了一番空话,而后便乘车往恭顺王府去了,刚才的场景在青阳王府也发生了一遍。
冬日天黑得比较早,当朱景浩赶到恭顺王府时,王府内外已亮起了灯火。
两辆马车一起到了这里,正是朱景淳兄弟二人。
二人下了马车后,才刚进了王府大门内,就看见了倪二站在承运门外,左右还跟着两名手捧锦盒的校尉。
“拜见二位殿下!”倪二大礼参拜。
“就是这两样东西?”朱景淳问道。
“正是!”
朱景淳上前一步,从一名校尉手中接过一个锦盒,然后他便看了身后的朱景浩一眼,后者于是也上前来接过另一个。
早在两年前朱景渊被削爵后,除了他嫡长子一家人,其余儿子们都各封爵位自立门户了。
如今这王府内,朱景渊夫妻和朱慕榆夫妻二人,便只剩下几个年少的儿女,外加负责伺候的二十名宦官侍女。
比起睿王府全盛时,眼下恭顺王府的人员配置,称得上是无比的寒酸。
两年以来,朱景淳二人极少踏足此处,上次来已是一年多前的事,即便那时恭顺王府便已败落,但也没现在这种冷清的模样。
“十四叔、十五叔,夜晚到府……不知……”来迎接的是朱慕榆,比朱景淳二人只小七八岁。
以往朱慕榆是很傲娇的人,可自从老爹被削爵以及王府被圈禁后,这小子就很识趣的安分下来。
此前朱景渊闹腾时,他便联合众兄弟们一起,把老爹给软禁在了府中,可以说务实且果决。
也因为他的务实,导致朱景渊什么事都防着他,所以朱慕榆是真的以为,老爹病得已经起不来了。
所以,当朱景淳说是来探视朱景渊时,朱慕榆便觉得合情合理。
但在下一刻,他就意识到了情况不对,毕竟这两位与自己亲爹不睦,一年多都没登门拜访过,怎么突然就过来探视了,而且还是一起造访。
“我爹实在病得重,如今除母亲贴身照料,已经不见外客!”
看着这个曾经傲的很的“大侄子”,朱景淳冷冷道:“难道我们是外人?”
“赶紧带路!”
“这……”
朱慕榆正犯难时,在其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哟,他十四叔叔,为何这般火气?若是榆儿有招待不周之处,你们责罚便是了,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说话的人便是陈芷,虽已不是亲王正妃,但曾经的虎威犹在,此刻出场还是镇住了朱景淳二人。
没办法,在过去近二十年时间里,朱景淳二人都被睿王府死死压制,这带来的心理压迫很难短时间消除。
沉默几息后,一直没说话的朱景浩开口道:“六嫂,我们是来探视六哥!”
前几日的搜查,让陈芷知道朱景渊还没死心,最要命的是事情又败露了。
所以陈芷这几天处在惶恐中,此刻看起来就格外的疲倦,但她明白朱景淳二人前来不简单。
“你们是奉了旨?”陈芷问道。
依照她的判断,如果不是皇帝叫这两人来,他们是绝不可能过来。
事实上,其他宗室众人也是如此,哪怕连朱景渊的其他儿子,非必要的情况下也不会过来。
朱景浩没有过多解释,而是说道:“我们是来探望六哥,请带路吧!”
即便周围没有其他人,朱景浩也显得非常谨慎,没有捅破那一层窗户纸。
但无论陈芷还是朱慕榆,都明白这二人定是奉旨而来,于是也就只能领他二人前去。
以往朱景渊是装病,但在这次事败后他就真病了,以至于眼下已卧床不起。
刚刚才喝了药,朱景渊虽是疲倦无比,可却怎么也睡不着。
正在他睁着眼,望着床顶纱帐时愣神时,门口传来了侍女禀告声:“王爷,青阳王殿下、静海王殿下来了!”
下一刻,在陈芷和朱慕榆陪同下,朱景淳兄弟二人进到了屋内。
朱慕榆加快了脚步,来到床边提醒道:“爹,十四叔、十五叔来看你了!”
朱景渊已经看见了两位幼弟,他似乎感觉到了一些事,于是便挣扎着要坐起来。
正常情况下,朱景淳二人该上前来,告知朱景渊歇着便是,可他俩就站在原地看着。
于是朱慕榆只得上前搀扶,让老爹从床上坐了起来。
“十四弟,十五弟……许久不见你们了!”朱景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可惜这俩人都未回应,让这屋子里的气氛格外尴尬。
几息之后,只听朱景淳开口:“六嫂,我们与六哥有话要说,你们先回避吧!”
这话就更不简单了,无论朱景渊还是陈芷,此刻内心都有强烈的不安,即便朱景淳的语气很平静。
见朱景淳神色坚决,陈芷只能带着朱慕榆走出房间,关上门之后在庭院内等待。
看了一眼朱景淳各自拿着的礼盒,朱景渊便开口道:“我做的那些事,圣上都已知道了?”
“不光圣上知道,我们也都知道了!”朱景淳答道。
“唉……我自诩算无遗策,实则蠢笨如猪,如今事败我愿赌服输,他打算如何处置我?”
没等朱景淳二人开口,朱景渊便道:“削爵也好,贬为庶人也罢,俯首称臣也好,跟他演兄友弟恭的戏也行,我都接受!”
“他若实在气不过,发配我去凤阳高墙等死,我也认命了!”
朱景渊表现得很坦然,他所设想的最坏结果,便是被剥夺一切发配凤阳。
然而,房间内再度陷入沉默,朱景渊强压下的不安,此刻便如巨浪重新袭来,让他已是难以装出淡定。
“圣上让你选择,如果你认罪自尽并上表请罪颂圣,他可以追赠你亲王爵位,并特许你安葬于先帝陵园!”
待朱景淳说完后,朱景浩跟着说道:“如果你拒不认罪,那你将会被我二人告发,因谋逆罪你夫妇及嫡嗣被赐死,余下家人被逐出宗谱后发配凤阳!”
言罢,朱景淳二人各自上前,将手中锦盒放在朱景渊面前打开,里面分别是药丸和白绫。
在朱景渊看来,如今朱景洪已做了皇帝,杀他这嫡兄注定会背负骂名,加之父母临别时都有告诫,要兄弟之间和睦相处……
所以朱景渊认为,无论从大局还是孝道来说,只要他在最后时刻臣服,朱景洪都不会杀他这位嫡兄,这也是朱景渊有恃无恐搞破坏的原因之一。
而眼下,自以为万无一失的保障消失不见,朱景渊整个人便再难淡定了。
恐惧、后悔、悲伤、迷茫、心痛……乱七八糟的感觉,全都涌上了他的心头。
原本朱景渊身体就虚弱,此刻遭受如此重击竟直接垮了,整个人从床上瘫倒了下去。
站在原地,朱景淳二人看着这一切,他们心里其实也不好受。
天潢贵胄又如何,走错路还不是死路一条,现在的朱景渊未必不是日后的他们。
且说朱景渊躺在地上,不过在短短十几秒时间内,他的脑海中闪过了这一生的高光画面。
从小就聪明,然后被父亲看重,之后又受封亲王,再之后势压太子……
他的前三十年人生,有无数得意骄傲的事,但这些竟成了勒死他的绳索,让他深陷于谋夺皇位的魔障,最终引来今日这杀生之祸。,
皇帝所谓的选择,其实是让他别无选择,要么一人死要么全家死。
生命是人最宝贵的东西,越是在临近死亡的时候,就越是舍不得离开人世。
所以,即便被恐惧包裹,朱景渊仍不放弃求活的希望。
人的潜力是巨大的,栽倒下去不过十几秒钟,朱景渊竟又挣扎着坐了起来,随后连滚带爬靠向了两位幼弟。
“十四弟,十五弟……我要见老十三,不……我要见圣上,我要见圣上,我有话向他陈奏!”
拉着朱景淳二人衣衫下拜,朱景渊惊恐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涕泗横流祈求着两位弟弟。
朱景浩冷脸以对,而朱景淳则是俯下身来,用手摁住了兄长不让其乱动。
“六哥,圣上不会见你,你还有一个时辰考虑,之后要么我们带走你的遗奏,要么明天北镇抚司就来抄家!”
这时朱景浩接着开口:“君子死而冠不免,六哥……从容一些吧!”
这当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对朱景渊来说确实是好话,毕竟死得有尊严些总是更好。
朱景渊泪水止不住外流,从抽泣转为哭泣而后又逐渐收声,时间又过去了七八分钟。
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朱景渊道:“我想见见你六嫂,交代一些事情!”
朱景淳二人对视一眼后,便见朱景浩转身去开了门,然后将陈芷二人叫了进来。
陈芷只听到里面有人哭,却没听清这兄弟三人谈话内容,但此刻也知道情况极为不妙。
当着朱景淳二人的面,朱景渊把自己的罪行讲了一遍,听得朱慕榆是目瞪口呆,他知道老爹阴险但没想到如此无下限。
所以即便朱景渊还没说完,朱慕榆便意识到老爹已是将死之人。
随后,朱景渊把皇帝的选择道出,第二个抄家灭族的选择,更是把朱慕榆吓得半死。
“榆儿,今晚之事万不可入他人之耳,为父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要提醒你……往后行事一定要谨慎,万不可招惹是非!”
“为父心乱如麻,向陛下请罪并称贺的奏表,就请你来……你来替为父代笔吧!”
听到这些话,朱慕榆也流下了泪水,而陈芷已是泣不成声。
这无疑是人间惨剧,一旁看着的朱景淳二人心中越发难受,但却不敢表现出任何怜悯。
这里虽无旁人,可一会儿出去若被倪二察觉,禀告上去让皇帝怀疑他俩的态度,对他二人来说便是灾难。
擦干脸上泪水,朱景渊徐徐说道:“十四弟、十五弟,我的最后这点儿时间,就让你嫂子陪着我吧!”
这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后,便转身往房间外走了去,朱慕榆虽依依不舍但也一道出去了,毕竟他还得完成一份奏表。
房间内,便只剩下朱景渊夫妻二人,陈芷缩在丈夫瘦弱的怀中,还是无法抑制住哭泣声。
“殿下,一定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
无论朱景渊多么混账,对陈芷来说都是她的夫君,是她挚爱一生的夫君。
结发为夫妻,恩爱不相疑……多年前成婚时的誓言,早已镌刻在他二人内心。
陈芷对朱景渊有多不舍,后者对她的感情便是如何。
听着陈芷语无伦次的话语,朱景渊用尽最大的力气将她抱紧,而后流泪说道:“芷儿,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啊……”
“当年你我举案齐眉,读书写字、下棋抚琴、烹茶绘画……如今想来,是何等惬意之事!”
“只可惜我醒悟太晚,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我死不足惜……却苦了你跟着我工于心计,堂堂灵慧才女非但学未得用,却最终落得个孤苦终老!”
见朱景渊仍要继续说下去,陈芷直接伸手捂住他的嘴,而后决然道:“殿下,臣妾不悔,臣妾不悔!”
“殿下若赴黄泉,臣妾愿与你同行!”
陈芷决定殉情,足可见其深情,这让朱景渊无比动容,更觉得自己辜负了这样的好妻子。
当然,无论出于情感还是理智,朱景渊都不可能让她殉情,毕竟陈芷还得活着继续演戏,粉饰大明皇室那可笑的亲情。
二人一番互诉衷肠后,限定的时间也就到了。
“爱妃,自缢而亡死状极惨,我不愿意!”
努力挤出笑容,朱景渊说道:“你替我……把药取来,送我最后一程吧!”
陈芷也是坚韧之人,在接受事情结局之后,此刻强忍着巨大的伤心,走向了不远处的锦盒。
“殿下,下辈子……万不可再入皇家!”
拭去妻子眼角泪花,朱景渊接过那鲜红而致命的药丸,笑着说道:“好……下辈子我做个穷秀才,你是私塾先生之女,我们琴瑟相合平凡过一辈子!”
言罢,他将药丸吞入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