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的风越发凛然,离央站在崖边,孤影孑立,似乎随时便要随风而去。
姬扶夜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也有几分苍凉。
他原以为自己的遭遇在这世上已是极为悲惨,父母不亲,同父异母的兄弟亲手毁了他的修行之路,一朝从云端跌入泥淖,谁都能踩上一脚。
可是离央所经历的,更甚于他。
她跳下无尽深渊之时,双目已盲,修为尽失,要如何在遍布上古凶兽的险地活下来?
离尊……
她被无尽深渊中的上古凶兽尊为离尊,可这个称呼背后,又是多少血腥杀戮换来的。
姬扶夜只觉得心上一阵酸涩难言。
他是在为她心疼么?
姬扶夜微微垂下眼。
“有酒么?”离央忽然开口道。
姬扶夜回过神,当日在燕国放入纳戒中的杏花酿的确还剩了两坛,只是……
“尊上令那只凤凰传讯龙君,若是此时醉酒……”
离央冷觑他一眼,当日在燕国王宫醉酒,可以说是她的黑历史了。
见她神情,姬扶夜立时闭嘴,取出一坛杏花酿双手奉上。
离央就地坐在山石之上,揭开酒封:“本尊的酒量,还没有那么差。”
燕国之时,不过是多年不曾饮酒,骤见故人孤坟,心境震动之下忘了用灵力化解酒意罢了。
姬扶夜一脸乖顺地点头,不知信是不信。
离央抬指,纳戒中另一坛杏花酿也落在她手中。
她将酒隔空扔来,姬扶夜一惊,连忙伸手接住。
这是要他陪她喝的意思么?姬扶夜笑了笑,也揭开酒封,轻抿一口。
其实他酒量不差,但并不爱喝酒,往日还在姬家时,也只会逢节宴之际小酌两杯。
姬扶夜实在不喜欢醉酒后不受控的自己。
两人坐在山崖之上,相对而饮,四周有云雾缭绕,朦朦胧胧,姬扶夜看着离央,心情竟是从未有过的安然。
天光之下,离央扔下空掉的酒坛,站起身,长发迎风而舞。如今,也该回苍穹殿中,等那位龙君上门了。
通天海,龙宫之中。
“夫人,听他们说,今日天气极好,您可要去地面上走一走?”侍女为暮裳梳着发,口中劝道,“您这样总是闷在屋子里,身子恐怕会越发难康复的。”
自家夫人的原形是一只赤狐,走兽在水下长居,哪怕服下了避水珠,总还是会觉得不适应。
通天海如今的龙君名唤司泽,统领天下万千水族,娶了魔族七公主天尧辰月为龙后,至于暮裳,就是他身边唯一的妾室,龙宫中都称其为暮裳夫人。
暮裳的人形生得堪称绝色,可惜根脚不过是只寻常赤狐,修炼数百年才化作人形,境界堪称低微。
“我常在外走动,叫王后见了,必定又会不高兴。”镜中女子五官明艳,偏偏眼神中又带了几分天真与无辜,增一分则浓,减一分则淡,实在美得恰到好处。
龙后不高兴,遭殃的不止暮裳,还有她身边侍奉的人和一双儿女。
侍女哼了一声,抱怨道:“咱们这位龙后也太善妒了些,若非夫人比她更早侍奉在君上身边,还为君上诞下儿女,她连夫人也要赶出龙宫去。”
暮裳轻叹一口气,眉间有一缕轻愁:“她是魔族公主,身份尊贵,自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不像她,出身低微,唯有嫁给君上才能有所倚靠……
其实,她也算足够幸运了,若非做了龙君夫人,她如何能借天材地宝修得这般境界,或许早在千年前就化为一堆白骨了。
侍女又劝:“夫人,您就出去走走吧,您总是不肯出门,皇子和公主也会担心的。”
提到一双儿女,暮裳神情微动,她叹了口气,从铜镜前站起身:“罢了,今日去花园走走便是。”
侍女欢喜地应了一声,扶着她向外走去。
才出院门,迎面便遇上两个捧着美酒自小路而过的龙宫女婢,两人扫了暮裳一眼,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屑,竟是不曾行礼,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这一定是在龙后身边的人,侍女面色恼怒,夫人好歹是龙君的妾室,她们不过是婢女罢了,这般作态也太不将夫人放在眼中了!
反而是暮裳神色不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小事而已,不必介怀。”
偏偏这时,那两名女婢回头望了暮裳一眼,低声骂了一句:“狐狸精!”
暮裳的侍女大怒,转身抓住两人衣袖:“你们说什么呢?!”
女婢扯回衣袖,阴阳怪气道:“我们何曾说过什么,怕不是你耳背,将风声听岔了。”
“胡说,我明明听到……”
“好了!”暮裳上前,止住身边侍女的质问,对两名女婢道,“只是误会罢了,你们自去忙吧。”
两名奉酒的女婢轻蔑地看了一眼暮裳的侍女,带着几分得意离去。
宫中传言果然不错,暮裳夫人就是个人人可欺的软包子。
侍女望着两人的背影,恨恨道:“等过几日,大皇子和公主回来,我定要向他们告一状!”
暮裳皱起眉,声音微冷:“此事不必让他们知晓。”
“夫人——”
暮裳态度坚决:“我这个母亲帮不了他们什么,至少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
侍女只能叹了口气,屈膝行礼道:“奴婢遵命。”
只是她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平:“夫人,想当年龙君不惜退婚也要迎娶您,他待您定也有几分真心,你为何要顺着王后的意思疏远于他?只要您能挽回龙君,如何还需要畏惧龙后!”
她虽不曾经历,却也听宫内旧人说起过龙君当日对暮裳夫人的盛宠。
听完她的话,暮裳却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她能说什么?旁人不知,但这么多年,她自己难道还想不清楚么?从始至终,她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罢了。
若说真心……
暮裳忽然又想起很多年前那一夜,还是龙族少君的司泽喝得酩酊大醉,抓着她的手,一声又一声地说对不起。
他道歉的人不是她,他纵是有真心,也不是对她。
巨大的羽翼自上方掠过,暮裳抬起头,是凤族的人?
龙凤二族交好,是以凤族中人也常往龙宫来,并没有什么出奇。
却说凤溪被离央的一道灵力挟裹着落在龙宫外,她化为人形,踉跄一下,总算站稳了身形。
她心中着急,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等人通传,便一路闯入司泽书房内。
好在龙宫守卫都识得她,这才没有刻意阻拦。
“这是怎么了?”司泽见凤溪气喘吁吁的模样,微微挑眉,难不成是司昀又闯什么祸了?
凤溪十次来寻司泽,有八次都是来告司昀的状。
对于司昀任性妄为的性子,司泽也很是头疼。但他是幼子,龙后不免偏宠疼爱几分,连司泽自己看在他年纪小,也不忍过分苛责。
“司昀被人抓走了!”凤溪急急道。
听到这话,司泽不由皱起眉。
司昀乃是龙族皇子,母亲又出自魔族,谁敢冒着同时开罪龙族和魔族的风险,将他擒走?
“不必急,你将事情从头说来。”司泽递了一盏茶与她。
凤溪一口饮尽茶水,缓过一口气,赶紧将今日发生过的事一一讲来。
“就是如此,那女仙说,让您亲自去苍穹殿领人,她修为实在莫测,我来不及做什么便被她一道灵力强行送到龙宫外。”
凤溪神情忧虑,犹豫一瞬还是道:“司泽叔叔,我觉得,她很强……可能只有您和我阿娘,能有与她一战之力。”
凤溪的阿娘就是凤族如今的凤君,也是凤族中的最强者。
司泽的脸色也有几分凝重,倘若真如凤溪所言,这样的强者六界屈指可数。
但听凤溪形容,带走司昀的女子虽然强大,却并非是当下六界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她究竟是谁,又为何要这么做?
“司泽叔叔,她让您去苍穹殿,难不成她与苍穹殿的主人有什么关系?”凤溪又道。
只是苍穹殿之主不过是个从凡人飞升的寻常仙君,并无太多殊异之处,怎么会和那样的强者有关系?
司泽沉声道:“此事,去苍穹殿走一趟,应该便有答案。”
那人既然要他前去,便不会提前对司昀动手,至少如今司昀还是安全的。
事不宜迟,司泽嘱咐房中属官两句,随即身形便消失在原地。
他化为原形,海水中,每一片金鳞仿佛都闪着璀璨的异芒,不过瞬间便出现在百丈之外。
通天海直通三重天上,金龙腾身跃出海面,乘风而去,以司泽的修为,化为原形全力飞行之下,不过一时三刻便到了苍穹殿。
他变为人形站在殿门前,抬眼打量,只见殿门残破,四周空无一人,不知其中是何情形。
眼前这情景,好像是有人打上门来了。
难道就是那个带走昀儿的女仙?
如此说来,她与这苍穹殿之主并非有旧,而是有仇了。
既然已经到了门前,司泽也不再犹豫,抬步向殿内走去,不过两步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去路。
设下这道禁制的人,修为的确不低。
看来她的确就在殿中等着自己。
他决意要试探一二殿中人的修为,当下运转灵力打在身前禁制之上,但那股灵力就如泥牛入海,瞬息之间就被禁制吞没。
司泽眼中多了几分认真,他倒要看看,这苍穹殿中究竟是何人。
运转全身灵力,司泽将手按在屏障之上,巨大的灵力搅乱了周围云团,狂风四起,吹起他额前两缕发。
苍穹殿内,离央抬手,灵力与司泽相撞,片刻之后,司泽被迫收回手,后退三步,惊骇地望向殿中。
殿中之人到底是谁?!
这样的修为,只怕堪比上神!
六界之内,只有四位上神,神界三宫之主,和玉朝宫明霄帝君的师妹琅嬛神尊,而这殿中之人绝不可能是他们之一。
除此以外,司泽能想到的便是魔族魔君和当今那位天帝。
天下何时又多了这样的强者?司泽眼神微深,心绪有些浮躁,天地之间多出一位这样修为的大能,六界的局势定然又有大变。
没有能赢的把握,司泽不敢再贸然出手,拱手向殿内道:“龙族司泽,前来赴阁下之约!”
这话之后,司泽在原地等了片刻,才见姬扶夜缓缓自殿内走出。
眼前少年不过金丹修为,定然不会是方才出手之人,想来只是传话之人。
天狐血脉?他是姬家的人?
姬扶夜站在司泽面前,脸上带着不达眼底的笑,口中不疾不徐道:“见过龙君。”
他嘴上这么说,眼中却不见多少对司泽这位龙君的敬意。
当日在三重天上,姬扶夜也耳闻过龙君威名,据说他虽是五爪金龙,却不像同族那般桀骜恣睢,反而待人温和,彬彬有礼,在六界声名极好。
但从余禄之处知道当年旧事后,姬扶夜便很难对司泽再有什么尊敬。
金丹期的姬扶夜在身为龙君的司泽面前,本应躬身行礼,他却脊背挺直,似乎全没有这个打算。
司泽倒也不曾生气,只道:“小儿无状,开罪贵主人,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曾管教好他,希望贵主人念在他年纪尚小,宽宥几分。若能放还小儿,我龙族必有重谢。”
“龙君这话,倒好像我们成了落草为寇的山大王,绑了龙族皇子,好借此问龙君要些赎金。”姬扶夜含笑看着司泽,口中的话却实在不怎么好听。
司泽不由皱了皱眉,他身为龙君,便是到了九重天上几位神尊面前也被以礼相待,姬扶夜这般态度,却是他多年不曾遭遇过。
压下心中不悦,司泽声音微沉:“本君并无此意。”
姬扶夜能看出他在强忍怒意,他本就是有意叫他不痛快。不过眼下,还是正事要紧,姬扶夜见好就收。
“尊上说,要她放还那条小龙也不难。”姬扶夜看向司泽,施施然道,“只需龙君答应她一个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