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丞相受了法诀召唤而来,却万万没想到召唤自己的是一个自己全然没有想到的人。
在看清离央相貌的那一刻,老态龙钟的龟丞相吓得连手中拐杖也顾不得要了,以和外表全然不符的矫健身手二话不说往海中遁去,却还是被离央一指定在了原地。
龟丞相欲哭无泪,白须颤动着,哭丧着一张老脸道:“老臣,见过三公主……”
他当然识得离央,也知道离央一定还记得他。不说曾常来龙宫小住的那两百年,离央三百岁成年礼那日,带人前往魔宫代司泽退婚的,正是龟丞相。
三公主都在六界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年,为何现在会突然出现在龙宫?想到不日就是司泽的两千五百岁寿辰,龟丞相一张老脸皱得像橘皮,这分明就是来者不善啊!
更要紧的是,这位殿下的修为比起从前似乎深厚了许多,自己如今竟全然不是她对手。
“当不得丞相这一句三公主,”看着龟丞相的可怜样,离央微挑起嘴角,不疾不徐道,“本尊早在千余年之前,就已经被逐出天尧一族。”
龟丞相苦笑连连,弓着腰向离央行礼:“当年旧事,的确是我水族有错在先,老臣实在无颜再见殿下。”
可谁让魔君竟然生了一统六界的野心,先龙君窥见这一点,不得不设法撇清龙族与魔族的干系。若非如此,如何还有龙族的今日。
龙族不比神魔两族,要想在六界保有一席之地,必须让各族维持相互制衡的局面,一旦平衡被打破,龙族就可能沦为别族附庸。
而只有龙族地位稳固,麾下水族才不会随意为人鱼肉。
离央平静地看着龟丞相颤颤巍巍地躬下腰向自己请罪,并不曾为他的话牵动情绪:“倒是难得,如丞相这般厚脸皮,竟还会觉得无颜见人。”
龟丞相听她如此说,面上不免有些讪讪,他心中暗自奇怪,以自己对三公主的了解,只要肯诚心向她请罪,她应当不会再责难自己才是……
难道这两千多年过去,三公主的性情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看来她心中对当年之事怨恨颇深,自己得替君上向她陈清其中艰难,三公主知道了君上的为难,或许便能少几分怨尤。
“三公主容禀,当年君上那么做实在是不得已,他心中原是念着您的。眼看着您要成年,还与老臣商定,要遍寻六界珍宝给您做聘礼。可先龙君有命,君上肩负千万水族的责任,实在迫不得已……”龟丞相苦着脸,打算向离央诉一诉当年司泽的不容易。
姬扶夜挑了挑眉,心中有些好笑。念着尊上,还能在她的成年礼上退婚,龙君这样的情,还真是让人受不起。
龙族想不着痕迹地与魔族断交,绝不止是在离央成年礼退婚这一个办法,只是相比如此,定然更加费时费力。
说到底,是离央没有让司泽为她这样辗转周折的分量。两百年相处,司泽对离央的确有些许真情,但这点微薄的情谊在攸关全族的利益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听着龟丞相反复提及司泽对离央的真心,请她体谅,姬扶夜只觉得这水族上下实在好笑。
声名受损,为六界所笑的是离央,害得她如此的司泽却好好当着水族龙君,若是姬扶夜没有记错,这位龙君多年来在六界的声名颇佳。
到了这时,身为龙君近臣的龟丞相还能说出让离央体谅的话,原来水族上下,竟是一脉相承的厚脸皮么?
“龙君果真是不易,不易到娶了魔族七公主为王后,儿女双全,受万千水族供奉。”姬扶夜笑容温和,语气好像很是真诚,“听闻龙君后院还有一位绝色的夫人对吧?”
“当日龙君便是以这位夫人为借口向我家尊上退了婚?”
姬扶夜此话一出,龟丞相的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好不精彩。剩下的话梗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下去。
他好像才想起,君上如今的情形,要说对三公主有多少真心,实在太没有说服力了。
离央欣赏着龟丞相姹紫嫣红的脸色,忽有些体味到如何叫杀人诛心。在她记忆里,这侍奉过数任龙君的老龟可难得有这般窘迫的时候。
“丞相怎么不说下去了。”离央漫不经心地道。
龟丞相神情赧然,他垂下头,一时再说不出话来。
离央便也没有心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龟丞相带人前往魔域退婚,也不过是同余禄一般受命于人,同他们计较太多,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你身上可有避水珠。”离央打断龟丞相告罪的话,径直问道。
几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抵消当日发生过的一切?世上哪有那般容易的事。
她早已不是当日能任人算计摆布的天尧离央。
“老臣身上恰好有两枚……”龟丞相忙不迭道。
避水珠是水族珍宝,但龟丞相身为龙宫丞相,身上怎么也有两枚。
服下避水珠,即便非水族之人,也可在水下行走自如,不受任何影响。
离央伸出手,龟丞相不敢怠慢,一滴闪烁着莹莹光芒的水珠便出现在她掌心。
“张嘴。”
姬扶夜没有迟疑,依言张开了嘴。
以离央的修为,在水中当然能行动如常,这颗避水珠是为姬扶夜取的。
“殿下是带这位小公子来参加君上的两千五百岁寿辰?”龟丞相见此,试探道,“不如您解了老臣身上的禁制,我这就去禀报君上,让他亲自来迎您。”
他得赶紧去向君上回禀这个消息啊!
“丞相以为,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本尊便能将当日之事与你一笔勾销?”离央薄纱后的双眼缓缓看向龟丞相。
他一颗心顿时吊了起来,这……还要如何?
“殿下的意思是?”龟丞相小心翼翼道。
“看在那颗避水珠的份上,你便在这海边好好做上百日寻常海龟吧。”离央拂手落下一道法诀,龟丞相立时化为原形,成了一只背壳巨大的老龟。
他叫了两声,却无法再口吐人言,当真就此成了一只寻常海龟。
离央不再看他,领着姬扶夜向深海而去。
以龟丞相的龟壳厚度,便是被封印了修为,在这海边待上许多时日也不会出事。不过做惯了手握大权的龙宫丞相,做百日寻常海龟,只怕要度日如年。
被迫化为原形的龟丞相着急地向海水中爬去,他得赶紧告知君上有关三公主的消息,否则两日后的寿宴上恐是要出大乱子!
没等他进入海水,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面前,叫他怎么也无法再向前一步。离央自然不会给他向司泽通风报信的机会。
刚睡醒的小姑娘从海螺中探出头,只见一只老龟在海水边急得团团转。
“这只老龟可真奇怪,竟然在这里转圈玩儿。”她打了个哈欠,不在意地摇摇头,又缩了回去。
水下的世界波澜壮阔,与地面是全然不同的风景。服下避水珠的姬扶夜在水中如履平地,目光忍不住为不远处色彩斑斓的鱼群吸引。很快,鱼群从他身旁游过,留下一串透明的气泡。
周围生着颜色姿态各异的珊瑚,不时有半身鱼尾的鲛人从其中游过,身姿曼妙。
龙君寿辰将至,通天海内形形色色的来客络绎不绝,离央和姬扶夜在其中并不显眼,未曾引起太多注意。
看着海中瑰丽之景,姬扶夜的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离央也没有催促,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第一次来海下之时,也同姬扶夜是一般反应。
左右离司泽的寿宴开始尚有两日,足够这只没有见识的小野狐狸四处瞧瞧,长些见识,免叫日后出门丢了她的脸面。
司泽清隽的脸上带着几处青紫,嘴角也破了一处口子,整张脸看上去颇为滑稽。他专心看着奏报,未曾察觉待在下首听候吩咐的几名水族正互相挤眉弄眼。
‘看见了么,君上这张脸,就是龙后前日动手打的。’
‘难道外界那些传言是真的,咱们君上当真背着王后瞧上了别的女仙?’
‘我看不假,听说前日龙后向君上发难,两人大打一场,毁了小半个龙宫。还是我族兄带了工匠来,连夜整修好的,否则君上连睡觉的地儿都没了。’
‘唉,家有悍妻就是如此。’
‘都和王后动起手了,看来君上此番颇为坚定,必要将那女仙迎回龙宫。’
‘君上后宫这些年就只有龙后和暮裳夫人,再纳一人也没什么。只是不知那女仙是何等姿容,难道比暮裳夫人更加绝色,否则怎么会让君上这般神魂颠倒?’
‘以龙后那般性子,怕是轻易不会同意,若非暮裳夫人早为君上育有儿女,早被她赶出龙宫了。偏偏她还是魔族七公主,为了两族关系,君上也不得不忍下她的骄纵性子。’
‘这样看来,君上也是可怜。’
司泽看完奏报,抬起眼,几名水族立刻低眉敛目,姿态端正,一副等待司泽吩咐的恭敬模样。
并不知道自己这些臣子正在背后津津乐道他的八卦,司泽放下奏报,口中道:“如今寿宴所需已经尽数备好,只是那赤晶珊瑚果的数目可以再增上一成。”
立刻有水族上前一步,躬身领命:“是,臣立刻吩咐下去。”
司泽又点了另一名水族出来:“请柬送得如何?”
“禀君上,从月前开始,臣已经领着麾下将请柬亲自送到各族大能手中,除了那东皇山的陵舟仙君外,余者都收下了请柬。”
不过收下了请柬,也不代表一定前来,如神界三宫的神尊,轻易是不会离开九重天的,大约只会遣人送上一份礼。
这水族想到,奉上请柬乃是礼数,便是他们不可能来,也绝不能省。
那东皇山的陵舟仙君,对他们水族可谓是态度恶劣,每每上门,他都要破口大骂,说什么君上乃是天下一等一的伪君子,将送去请柬的水族打将出门,也不知君上哪里开罪了他。
可即便如此,每次龙宫开宴,还是要向他送去一份请柬,如君上所言,他野性不驯无礼便罢,龙族却不能先失了礼数。
“还有一桩,衡英宫星落仙君本已答应赴宴,谁知方才遣人传讯,只道身体不适,不便前来赴宴。”
司泽点了点头,缺一个星落,对这场寿宴本也无关紧要。
他却不知,从慕容音处得知离央还活着的消息后,星落便如惊弓之鸟,无论如何也不敢轻易离开衡英宫。
因着当日与沉渊在九重天上的交情,星落的衡英宫就在天宫不远。
倘若出了什么事,沉渊便能立刻发觉,出手相救。
所以在星落确定安全之前,她绝不会再轻易踏出衡英宫。
“那日来客众多,安排座次之时便要十分小心,不可犯了禁忌。”司泽又嘱咐道。
若是将两个有仇的仙君放在一处,届时起了口角,动起手来,整场宴会便就此毁了。
“是。”水族连忙俯身道。
安排好两日后寿宴的诸般事宜,司泽才挥手让众水族退下。
他眉目间显出几分倦怠,这场寿宴并非只为庆生,更是要向六界展现龙族的强盛,丝毫不能懈怠。
“今日如何不见龟丞相?”司泽想起什么,向身旁水族内官问道。
龟丞相如今已有几千岁,身为侍奉过两代龙君的老臣,他虽然年纪大,但龙宫丞相的位置做得很稳。根据龟族长寿的特点,他再做个一千年的丞相也不成问题。
眉清目秀的水族青年笑了笑,只道:“近来龟丞相老是念叨自己困乏,想是天气变化,说不定找了个地方冬眠。”
龟族到了秋末之时,的确有冬眠的习惯,但龟丞相理应在冬眠前告知自己一声才是。司泽皱了皱眉,念在龟丞相平日兢兢业业,也不曾计较。
一旁侍奉的鲛人婢女向前两步,将手中灵药奉上,司泽吐出一口浊气,将药膏涂在面上。
当日和天尧辰月动手,打到最后司泽也出了真火,不再刻意相让,天尧辰月更是不客气,招招都往他脸上落。
眼看寿辰将至,司泽不得不用灵药加快伤口愈合,否则两日后难道要顶着这样一张伤脸见客?
想到这里,他心下对天尧辰月越发恼怒。
不知听了什么风言风语,竟然就直接与他动起手来,一千多年的夫妻,她对自己却毫无信任。
天尧辰月和阿离……实在不像一对姐妹。
司泽有些恍惚,他与阿离的生辰不过相隔几日,也就是说,再过几日,便是她的生辰了……
他想为她备一份生辰礼,只是不知那一日,她愿不愿意见他。
是他负了她,司泽笑意苦涩,只是事已至此,他能做的,就是尽其所能补偿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