雉娘今日穿的是一身湖蓝的裙子,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款式,束腰大摆,上面没有绣花,她肤如雪,唇如樱,静立着就如同一幅画,连微垂的颈子都显出迷人的弧度。
众人的目光全部落在她的身上,有探究的,有惊艳的,还有不屑的,她心里一激灵,看方氏夫妇这反应,莫非方家与巩姨娘有关?
方大儒已经走到她的跟前,她被迫抬起头,与对方直视,从那通透又沉静的眼神中,溢出怀念和期待。
赵凤娘率先开口,“方先生,您以前见过我的三妹妹吗?”
方大儒没有回答她的话,目光紧紧地锁着雉娘,雉娘微垂下眼皮,正好看到他袖子里的手,白瘦修长,紧紧地握成拳。
“敢问赵三小姐生母是谁?”
这话问得突兀又无礼,可他的话语中透着一丝笃定和急切,众人心知,赵三小姐的长相必是似先生的一位故人,所以才有此一问。
雉娘心中微动,小声清楚地答道,“回方先生的话,小女的姨娘姓巩。”
“巩?”方大儒神色激动起来,“她可是名唤怜秀?”
雉娘摇下头,表示自己不知,她不知道巩姨娘叫什么名字。
方大儒转向赵凤娘,语气冰冷,“你刚才说巩氏是你家的姨娘?”
赵凤娘已经猜到巩姨娘肯定和方家有某种联系,点点头,“是的,巩姨娘是我父亲的姨娘,三妹妹正是她所出。”
他闭上眼,神色痛苦,赵家那位毒妇的事情也传到府城,怜秀在那虎狼妇人的手下讨生活,又哪会有什么好日子,看她生的女儿就知道,怯怯的,胆小又谨慎,不知道受过多少磋磨。
还在座上未起身的方夫人脸上青白交加,早已没有刚才的平和之气。
方大儒手微微地抬起,想要抓住点什么,复又垂下,睁开眼睛,看着雉娘,他愧对素娟之托,怜秀当年不知所踪,都是他的错。
他艰涩地开口道,“你姨娘这些年可好?”
雉娘轻轻地摇头,她实在是不想说违心的话,巩姨娘哪里过得好,董氏为人心毒,不知受过多少气,才带着原主活下来。
“回方先生的话,大人的事情,小女不敢妄议,不过在小女看来,姨娘过得不算好。”
赵凤娘眼眸闪了下,没有出声反驳,母亲的事情肯定传得人尽皆知,雉娘说巩姨娘过得不太好,也不算说错,若说过得好才让人奇怪。
方大儒面上略有痛色,问雉娘,“你叫什么名字?”
“回先生,小女闺名雉娘。”
雉娘?
他转向一边的赵氏姐妹,若是记得没错赵县主闺名凤娘,这名字都是谁取的,用心之恶,让人发寒。
赵凤娘被他看得心惊,正要说些什么,就见他已经转过头,认真地盯着雉娘。
“可识字,都有念过什么书?”
雉娘想了想,斟酌道,“略识得几个字,最近有读过一些史记和地方游记。”
方大儒的眼神带着一丝惊讶,“游记?你还爱看这样的书,说说看,都有什么心得和感悟。”
“回先生的话,雉娘以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书中的道理是死的,而路上的风景却是活生生,千变万化的,就好比做人做事,要懂得变通。”
“不错,你小小年纪,有此觉悟,也算是难得。”
“先生高看小女,雉娘愚钝,对于琴棋书画女工绣技都不精通,只愿做个平凡俗人,在世俗的风土人情,乡野闲趣中找一些乐趣,万万当不起难得二字。”
她虽看着弱不禁风,但细细观察,就会发现无论何时,低头或是屈身,她的背脊都挺得直直的,如风中的幼松一般。
方大儒认真地打量着她,长得像怜秀,也像素娟,却又与她的生母外祖母不同,多了一丝坚韧,这个孩子,是个聪明的,懂得示弱,却又有自己的想法。
“好,雉娘,若你不介意,可以唤我外祖父。”
外祖父?
不仅雉娘觉得吃惊,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番变故弄得措手不及,巩姨娘若真是方大儒的女儿,怎么会独自一人流落到渡古,还给人做妾,有些说不通。
方老夫人深吸了几口气,平复神色,终于起身,“夫君,怪不得妾身也觉得这孩子长得讨喜又合眼缘,原来是怜秀的孩子,想不到出落得如此标致,和怜秀长得可真像。”
真想不到那贱丫头还活着,不过竟是做了姨娘,真是老天有眼,和她那娘一个德行,方夫人心中解气。
当初她嫁进方家里,人人都羡慕她,丈夫学识过人,长相出色,她满心的欢喜,一心操持着家务,生儿育女。
谁知几年后,丈夫在外面置了一间宅子,等她发现时,那宅子里的女子已快要临盆,木已成舟,再不甘也得认,幸好生下的是个赔钱货。
丈夫养着那母女俩,一养就是许多年,她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妇人,几次提出想接那母女回来,丈夫都不同意,还说什么巩素娟是故交之女,根本就不是他的外室。
她几次逼问,既然是故人之女,那巩素娟怎么会独身一人,还生下孩子,孩子的生父又是谁,丈夫不肯回答,分明是说不出人来,巩素娟就是他的外室,怜秀就是两人苟且生下的孩子。
那贱丫头十岁时,巩素娟去世,她又提出想将人接回来,就算是庶女,也没有养在外面的道理。
但丈夫还是不同意,她气恨难当,一个庶女而已,一直养在外面算怎么回事,她几次找上门,被丈夫发现后,狠狠地训斥。
终于等到那丫头十六岁时,丈夫去赴一位老友的约定,她逮着机会,进了宅子,将那丫头赶出去,你不是不想进方家门吗?那正好,有多远滚多远。
她收回宅子,转手卖了出去,等丈夫回来时,大发雷霆,派人四处寻找,也没有找到那丫头的踪迹。
为了那丫头,丈夫一直不肯原谅她,她也气苦,与他分房而居,后来孙辈们慢慢长大,两人关系渐渐缓和起来。
真是报应,那丫头和她娘一样,也给人做妾,竟然成为渡古县令的妾室。
方夫人爱怜地拉着雉娘的手,“长得可真像怜秀,看着就惹人心疼,来,孩子,莫怕,我是你嫡外祖母。”
方大儒沉着脸,没有做声。
蔡夫人先笑起来,“恭喜方先生,贺喜方先生,今日真是双喜临门。”
其它的人也开始说起喜庆话来,方大儒的庶女居然是赵家的小妾,看方家人的样子,原先竟是不知情的,不用想也知道此事必有蹊跷。
但众人都是个人精,半个字也不多问,只说贺喜方家,方大儒的脸色好看起来,赵凤娘也一脸的欣喜,唯有赵燕娘,狠毒的目光都要将雉娘戳出一个窟窿。
方大儒与夫人育有二子一女,雉娘与他们一一见礼,虽然匆忙,但两位舅母和一位姨母都拿出了见面礼。
方家的大夫人和二夫人刚开始也有些茫然,见公爹婆母都认下这赵家的三小姐,想着不会弄错,顺着面子情,随手给了雉娘见面礼,挑得都是身上最不值钱的首饰。
雉娘也向她们行礼,然后见过表兄弟姐妹,相比表姐们的冷淡,几位表兄可就是热情万分,方家的儿孙们各个透着书卷气,长相虽不太相同,气质却如出一辙。
方大儒顺势引见胥家兄弟和文家的长孙,雉娘也一一行礼。
好好的寿宴,变成认亲大会,胥良川深遂的眼神看着她,这个小姑娘,每回见面都让人意外。
前世里,从未听说过方家还有庶女,也没有出现过认亲一事,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纤弱的小姑娘,由她开始,身边的人和事与上世慢慢有所变动。
他旁边边的胥良岳也在认真地看着雉娘,上次这位三小姐躲在凤来县主的身后,他没有瞧清楚,原来长得竟是如此的殊色,他心念一动,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兄长。
兄长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姑娘瞧,他恍然大悟,怪不得兄长举止与平日有异,原来是看中这赵家的三姑娘,他打开折扇,朝雉娘露出善意的笑。
等认完亲,众人才落座,雉娘被安排在方家孙女那一边,方家长房的和二房各自只有一位嫡出小姐,名唤方静怡和方静然,方家姑奶奶嫁入京中,只派了儿子来贺寿。
方静怡和方静然都是大家闺秀的作派,自小饱读诗书,为人清高,尤其是方静怡,嫡长孙女,连蔡家的大小姐都不放在眼中。
相比蔡家,方家底蕴更加深厚,方静怡从小开始摸琴,琴技出神入化,六岁生辰时就收到祖父送的清涧,号称天下第一琴的清涧在别人眼中是遥不可触的神器,在她的眼中,却是一件练技的乐器。
蔡家大小姐每次相请,她心情好就去赴会,心情不好,直接推拒,蔡家人不敢有半分的不悦。
对于雉娘这位多出来的表妹,她神色淡淡的,谈不上亲热,一直以为祖父祖母相敬如冰,祖父是修身养性的好男人,谁知竟冒出庶女,还半路杀出一位表妹,哪里能让人欢喜。
再说这位表妹看起来弱弱的,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听刚才她回答祖父的话,就可以听出,表妹没什么才艺,光会看闲书,不值得相交。
方静然想的则是另一回事,她不比方静怡那般有情才,对于才艺,都略通,但谈不上多精,她喜爱结交朋友,喜欢享受别人追捧,高高在上的感觉。
她向来自负美貌,这冒出来的表妹虽然没有什么本事,可架不住人长得漂亮,同性相嫉,她也高兴不起来,没有主动与雉娘说话。
雉娘低着头,心中不停地揣测着,巩姨娘一位书香世家出来的小姐,就算是庶出的,又怎么会给赵县令做妾,怕又是后宅的阴私,方老夫人最初的脸色她可是看在眼里,就怕是面甜心苦的。
姨娘从未提过自己的来历,可能便宜父亲也是不知情的,要不然哪里肯让方大儒的女儿做妾。
这么尴尬的身份,她都不好意思和方家的姐妹攀交情,幸好方家姐妹也不想和她交好,大家反倒自在,索性少说话,无人搭理就坐着发呆。
在座的很多夫人暗道可惜,刚刚方大儒考校赵家三小姐,还夸了几句,她们以为赵三小姐不愧流着方家的血,是个有几分见识的。
可看到她和其它的姑娘坐在一起,木讷又拘谨,心中感叹,又是一个被养得废掉的庶女,白瞎了方家的血统。
蔡家的两姐妹和赵燕娘坐在另一边,而赵凤娘,自然是和蔡夫人方夫人坐在一起,方氏姐妹与蔡氏姐妹是旧识,几人聊得开心,赵燕娘气鼓鼓地瞪着雉娘,冷哼一声。
蔡知蕊眼里冒着火,盯着赵燕娘身上的衣服,这身衣服是新做的,还未上过身,用料和绣工都十分的精致,可赵燕娘看上这套,非要借走,还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她心里发虚,就同意借出去。
新衣服被赵燕娘撑得腰身那处都要开线似的,就算是还回来她也穿不成,好好的衣服就废了,越看那丑女就越来气。
她轻蔑地看一眼赵燕娘,然后大声地说着,“二小姐,你可是对自己的庶妹有什么不满的,我这都看见你瞪她两回,可怜她吓得连菜都不敢吃,不知道在家里是不是也常这样,也真是可怜。”
她话一出,不仅桌上的方家姐妹侧目,主桌上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虽然男女不同席,男席和女席之间隔着屏风,可声音还是传进方大儒的耳中,他放下筷子起身。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大家方才都还在说着吉祥话来,恭喜大儒找到女儿,连外孙女也一同找回,方大儒虽然面上冷清依旧,神色却是舒展,看起来心情不差。
哪知女席那边传来大声的尖刻之音,他们暗道不好,就见方大儒已经离席,低声让下人备马车。
寿宴才进行到一半,寿星公竟要出去,这是前所未闻的事情。
方老夫人急急地追出去,“夫君,你这是要做什么?”
“怜秀的女儿,在家中竟然如此受气,连饭都吃不饱,我哪里坐得住,我倒要去问那赵县令,究竟是怎么纵容毒妇行凶,苛待庶女。”
赵凤娘不赞同地看一眼燕娘,燕娘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对蔡知蕊喊道,“我们姐妹的事情,外人多什么嘴,蔡二小姐还是管好自己的事情,整天想着和戏子勾勾搭搭,还有脸来指责别人。”
蔡知蕊脸色大变,蔡夫人急急地责问,“赵二小姐,你可把话给说清楚,莫要红口白牙地污别人的名声。”
“可是我亲眼所见,蔡二小姐和今朝喜的柳老板两人眉来眼去,在园子里私会,二小姐还倒在柳老板的怀中。”
“赵二小姐肯定是看错了。”
赵燕娘昂着头,“我没有看错,又不是七老八十,耳聋眼花,活生生的两个大人,哪里会看错。”
“燕娘,”赵凤娘制止她,“蔡夫人说得没错,你是看错了,还不快蔡二小姐道歉。”
“我没有。”赵燕娘说着,见众人对她露出鄙夷的眼神,赌气般地跑出去。
方大儒已经坐上马车,吩咐车夫去渡古县。
赵凤娘不敢多留,拉着雉娘追上燕娘,坐马车转回蔡府,一番变故打得方家人措手不及,寿宴早早收场。
蔡夫人紧随其后,带着两个女儿匆忙离席,赵凤娘拉着赵燕娘向她道歉,她不敢得罪赵凤娘,只能用怨恨的眼神看着燕娘。
燕娘心里不服气,昂着头,死不肯认错,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抖了半天才道,“县主,家中事多,若招待不周,望您见谅。”
“多谢蔡夫人这两日的盛情款待,我们姐妹多有打扰,就此告辞。”
蔡夫人也不多做挽留,赵氏姐妹收拾东西乘船回渡古,比起来的时候蔡家举家欢迎,走的时候颇有些冷清,蔡家只派车夫将她们送到码头,主子们都没有露面。
赵燕娘心有不满,发了几句牢骚,赵凤娘冰冷地看着她,不知死活的东西,连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不知道,以后万一得罪不该得罪的人,怎么死的都不明白。
雉娘一直在思索着姨娘和方家的事情,冷不防被赵凤娘拉住手,“雉娘,恐怕父亲也不清楚姨娘的身份,等回到家中,你要和姨娘好好说道,免得方大儒误会父亲,生了间隙。”
“我明白的,大姐。”
父亲定然是不清楚的,要不然不可能这些年都不来往,也不敢纳当世大儒的女儿为妾,哪怕只是一个庶女。
其中肯定还不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但从私心上讲,能攀上方家,她乐见其成,这意味着以后姨娘和她的日子会好过许多,就不知姨娘肯不肯认回方家。
方家老夫人被此事闹得身子不适,回内院休息,大夫人和二夫人向来参宴的宾客们致歉,将他们送离,胥家兄弟也向方家人告辞,文家的长孙文齐贤跟同他们一起去渡古,此时胥良川才知道,文家的四老爷居然在赵县令身边做师爷。
他眼神深遂,眼前浮现起往日的种种,前世胥家倒下后,后起的正是文家,当时接任阁老一职的就是文家的四老爷,他竟不知,文四老爷此前一直在赵县令手下做事。
前世他此时并没有回渡古,也就错过许多事情。
回程与来时不同,赵凤娘冷着脸对着燕娘,这位嫡妹,性子鲁莽,还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惹出这样的事情,蔡夫人定然将她们恨上。
再说那方大儒岂是好惹的,必会替巩姨娘讨回公道,燕娘做人刻薄,想来不久便会在临洲中的夫人圈子中传开。
偏偏燕娘还一副有理的模样,她懒得训斥,浪费唇舌而已,转而细语安抚雉娘,雉娘不说话,轻轻地点头。
水路较陆路要快上许多,她们比方大儒要早到渡古,也来不及拐弯抹角,赵凤娘将方家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禀报赵县令,赵县令吃惊得眼睛瞪得大大的。
当初,巩氏明明说她是孤女,投亲无路才委身做妾,哪里想得到是方大儒的女儿,他初当县令时,还想过去拜访方大儒,投了帖子被拒,万没想到自己的姨娘竟是对方的女儿。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他急急地问女儿,“凤娘,你刚才说方大儒已经在来渡古的路上。”
“正是,父亲,方先生怕是听到一些传闻,说有人苛待巩姨娘和雉娘,所以才丢下宾客,连寿宴都不顾,直接就让人驱车来质问父亲。”
赵县令心有些塞,必是董氏的事情传出去,方大儒得知巩氏竟是自己的姨娘,这才坐不住。
“你看,此事要如何才好,你母…董氏已经不在,方家来寻为父,定然要为姨娘讨个说法。”
赵凤娘似是没有听到董氏二字,神色严肃,“父亲,方先生是当世大儒,你与他攀上关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万不可变成仇人。”
“为父明白其中利害。”
“爹,有些话女儿不该讲,可事到如今,女儿就大着胆子说上一说,以方家的家世,巩姨娘就算是个庶女,也不可能会给他人做妾,父亲何不顺水推舟,升姨娘为妻,如此一来两全其美。”
“没错,凤娘说得有理。”
赵县令脑子如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郑重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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