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蜀今年不是头一回下场乡试,前年那一场赵蜀也下场了,可惜当年考舍排在臭号旁边,以至于赵蜀第一场还没考完就受不住气味多次晕眩,心知考不中举人,所以赵蜀没熬到贡院放榜就心灰意冷的回了静绥。
这回赵蜀自认为考得还不错,因而不论盛言楚如何嚷嚷乡试放榜容易发生踩踏事件赵蜀都不依,愣是将赖在软塌上偷懒的盛言楚一道拉了过去。
到了贡院,赵蜀整个人都傻了。
前头乌泱泱的一片,这些人并非全是下场的秀才,有得了主家命令前来看榜的小厮、婢女等等一堆不相干的人。
此时走在赵蜀前头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老人,赵蜀这会子终于信了盛言楚的话:乡试一放榜,家中祖祖辈辈的人都到齐了。
本地秀才过来看榜都是拖家带口,像盛言楚这样有书童跟随的,唤书童过去候着便是。
盛允南天还没亮就跟客栈几个谈得来的书童早早来了贡院门口蹲榜,盛言楚站在圈外踮起脚往前边眺望,寻了好久才在贡院石碑下边看到盛允南,只见盛允南死死抱着当年盛言楚抱过的柱子,脸上的神情坚韧而又痛苦。
赵蜀挤不进去,在人堆里打了个转后又挤了出来,盛言楚憋着笑挑眉:“赵兄,你不若就听我的话,乖乖的在外边等算了,待会榜放出来,自有报喜的人唤你的名字。”
赵蜀艰难的叹口气,认命道:“若我跟你一样上榜无忧,我这会子哪里肯出来受这遭罪,还不是因为我心里发慌吗?”
“好大的口气。”
几乎是赵蜀的话刚落,身后就传来一声嘲讽的冷哼。
盛言楚闻声望去,领头站着的人头戴秀才帽,身穿蓝布秀才衫,长相端正,书生气十足,若是能忽略掉此人眼中投过来的似有若无的蔑视就好了。
来人正是西山书院的人,领头的书生名叫陶文罕。
陶文罕瞥了眼只穿了一身短褂出来的盛言楚,昂着脖子一脸高傲:“乡试可不是儿戏,想来你顶多十三四岁,这样的小年纪就敢肖想举人老爷的位子?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可不是吗?你这样的小娃娃放在我们西山书院,别说下场乡试,连院试资格都没有!”
“如此拔苗助长,这些书院就不担心伤仲永?”
“伤仲永?未必书院没阻拦,是这小娃娃自个想少年成名吧?”
从天而降一顿劈头盖脸的戏谑说笑,听得盛言楚和赵蜀二脸懵逼。
乡试结束后,盛言楚倒是听了不少有关西山书院学风正人人文采好的传闻,但怎么没人跟他说西山书院的人脑子有问题?
“你们……”盛言楚咕了下口水,委婉的问:“你们西山书院的人都这么嘴碎吗?”
“你!”陶文罕顿时面红过耳,脸红一块白一块。
后面的书生上前一步,厉声指责盛言楚:“不知所谓的东西,文罕兄是在告诫你做人谦逊一些,你年纪小,乃后辈,得了文罕兄的提点,连个谢字都不会说吗?”
赵蜀正欲张嘴发作骂这些人多管闲事,却见盛言楚无所畏惧的摆摆手示意他自己处理,杜开在乡试三番五次害他,如今西山书院的人没头没脑的来他面前刷存在感,他必须替自己出口气。
假假的冲掏文罕两人笑了笑,就在陶文罕以为盛言楚‘知错’时,盛言楚笑容一敛,快言快语的回怼:“骂赵兄好大的口气,骂我小小年纪自傲下场乡试,试问几位,你们是我和赵兄的什么人?后辈?我姓盛,你姓什么,莫非也姓盛?”
呼了口气,盛言楚丝毫不给几人说话的机会:“便是姓盛,你是西山书院的人,跑来训斥静绥书院的书生又是什么道理?难道西山书院真应了那句话——借着江南府的威风见天的狐假虎威?我把话搁在这,纵是江南府的大才子过来了,我想今年下场乡试,他大才子也没折管我的事,管天管地你们西山书院怎们不去管衙门的事?“
“你,你、你……”陶文罕结巴起来,脖子涨得通红,想来在西山书院没人敢这么跟陶文罕说过话。
旁边的书生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抖着手大声道:“好一个胆大妄为的后生,你说你是静绥的?且报上名来——”
盛言楚截走书生的话,悠悠道:“千万别喊我后生,你我同为今年乡试的生员,谈什么后生?”
“读书人当谦恭有礼……”陶文罕反驳,“我比你大……”
盛言楚毫不客气道:“却是如此,然这不是西山书院好为人师的理由,你想以长辈身份自居,且回你的西山书院,犯不着在我跟前洋洋得意!”
陶文罕火冒三丈,还想妄自尊大的说道盛言楚时,前头有人高喊了一声:“出来了,出来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陶文罕拔腿就往里边冲,盛言楚嘴角微微上扬,脚往前一伸,只听‘砰’的一下陶文罕就痛苦的栽倒在地,后边跟上来的西山书院书生刹不住,直接一个接着一个叠罗汉似的倒了下去。
盛言楚扑哧一乐,回首去找赵蜀时,却见赵蜀早已被冲过去上榜的人挤到了前边,赵蜀顺势而为咬牙往石碑方向贴。
盛言楚叹息的啧了一声,功名路上众人趋之若鹜,日后的官场和今日放榜的情形其实大同小异,会遇上陶文罕这种自以为是的人,同样也会有人变得跟赵蜀一样,被身后的人推着往前走。
就在盛言楚感慨大道理时,挤在石碑前的盛允南突然蹦跳起来,尖着嗓子欢呼:“我叔中了,我叔中了——”
盛言楚心一紧,真轮到自己时,盛言楚再也坐不住了,闷着头从拥挤的人堆里往盛允南那边钻。
“中了,中了!”
两人宛如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相遇的男男女女,一见到盛言楚,盛允南哭得不能自抑,抱着盛言楚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中了第几?”
盛言楚心跳如战鼓,双手紧紧抓着盛允南的手腕,重复问:“我中了第几?”
盛允南激动得语无伦次:“叔,我没看到桂榜,我站在榜尾,一时挤不过去,但我看到官爷在那贴你的考卷,我认得你的字,我一看那字我就知道叔你中了!”
贴考卷?
乡试唯有第一名解元、第二名亚元,以及三四五名经魁、第六名亚魁的考卷紧跟着桂榜一道张贴出来。
“看来小兄弟最差也是一个亚魁。”
“恭喜恭喜。”
“不知小兄弟是哪家书院的,我等好设宴邀你一道去酒楼畅饮一杯。”
盛言楚按捺住欣喜,他内心当然是想当解元,不过若是第六名经魁其实也不错,像他这般年纪的,能一举高中就已然了不得。
心里熨帖后,盛言楚弯唇展颜:“在下是静绥书院盛——”
“静绥书院盛言楚在哪——”
一道威猛嗓子彻底盖住盛言楚的说话声,盛言楚抿紧唇抬眸望去,只见一个被挤至蓬头垢面的高大报喜汉子‘鹤立鸡群’般的扫视四周。
盛允南不知道桂榜贴出后会有专门的报喜人拿着小本本在那抄录排名,然后一个一个的喊,力求挣一波新举人老爷的头彩银子。
以为是歹人,盛允南忙伸手将盛言楚护到身后,盛言楚觑到了汉子手中的小本本,举起手挥了挥:“我就是。”
那汉子顿时笑靥成花,也不喊‘盛言楚’了,粗着嗓子高吼:“盛举人吉祥,盛举人小小年纪高中榜首解元,不愧是郡守大人的义子,小人来给您道喜来咯!”
汉子边喊边往盛言楚身边跑,一路带翻了好几个柔弱书生,其中就有陶文罕。
陶文罕被汉子胳膊甩到地上,下巴正好搁在青石班上,痛得上下牙险些碎了,还没等陶文罕挣扎着站起来,后边追过来的报喜人的脚就跟锅铲一样,一下一下的往陶文罕撑在地上的手掌上踩,陶文罕痛得直呼爹娘。
好不容易被西山书院的人扶起来,就听奔过去的报喜人拱手齐声高呼:“恭喜静绥书院的盛老爷得中解元,恭喜恭喜!”
才站起来的陶文罕脸色惨白,抓住一个报喜的人,颤声问:“今年的解元不是西山书院的?”
“不是不是。”
报喜的人赶忙推开陶文罕,一脸鄙夷:“西山书院的人竟也敢肖想解元?哼,敢在贡院谋害郡守大人义子的货色,量这样的人不配中榜!你若是西山书院的,且赶紧收拾收拾包袱滚出临朔吧,不知道郡守大人今日要在衙门审你们西山书院吗?”
陶文罕一跳三丈高:“那是杜开一人所为,干我们西山书院何事?”
报喜人吸了口浓痰往地上一吐,没好脸色的骂道:“每回乡试都有秀才考棚走水,次次都跟郡守大人义子的遭遇一模一样,说来也是巧了,怎么那些走水的考棚隔壁住得都是西山书院的人,哼,你们故技重施,可惜这回栽了跟头吧?等着瞧吧,郡守大人定要你们西山书院的人好看。”
说完,报喜人用力的推开陶文罕,雀跃的往盛言楚方向奔去。
陶文罕一个趔趄没站稳差点又要摔跟头,看完桂榜的西山书院书生垂头丧气的走过来:“陶兄,完了完了,咱们西山完了——”
陶文罕心咯噔一下,如箭一般扑到桂榜前,从左到右,前前后后看了不下三回,旋即怒不可遏的大吼:“怎么会这样!乡试桂榜往年都是西山书院的天下,今年怎会一个都没上榜?!”
“还能为什么?”旁人有考中的新举人嘚瑟的笑,“往年西山书院卑鄙无耻的在贡院坑害别人,那些有才之人悉数被你们害了去,自然这桂榜就成了你们西山的一言堂。”
陶文罕瞪着猩红的双眼看过来,有人毫不畏惧的笑说:“西山西山,我看改名叫日薄书院算了,你也用不着恨我说话难听,这才哪跟哪啊,且等着瞧吧。郡守大人已经昭告下去,往年在贡院因走水而未考中举人的秀才们再过两日就要来郡城,届时自有一场好戏要唱给你们西山书院听!”
陶文罕因落榜本就有些承受不住失望,再听到郡守大人要重审旧案,当即眼冒金花双腿发软晕了过去。
“陶兄!”西山书院的人登时乱作一团。
反观盛言楚,听了一箩筐的恭喜好话后,盛言楚大手一挥,作揖问礼:“大家的喜词盛某皆已收到,只是出来的匆忙未带喜银,不若你们辛苦些,随我去客栈走一遭?”
“好说好说!”威猛的报喜汉子学着盛言楚的样子滑稽的拱手,“盛老爷便是让我们去郡守府领喜银,我们也敢过去讨要一二,嘿嘿。”
瞧瞧,不愧是多年的报喜老油条,称呼转换的极快,一口一个‘盛老爷’喊得盛言楚满面绯红。
他才十五啊……
不过听了三五声后,盛言楚倒不觉得别扭了,毕竟一声举人老爷总比有人操着官话喊他‘盛孝廉’好。
孝廉是举人的雅称。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拥着盛言楚往客栈方向走,盛允南提前跑了回去,等报喜的人敲锣打鼓齐聚客栈外时,盛允南早已将盛言楚高中解元的好消息告知给焦急等在客栈的训导和教谕们。
今年做主的训导也姓盛,虽跟水湖村的盛氏一族扯不上关系,但五百年前定是一家人,得知盛言楚摘了解元,盛老训导高兴地咳嗽不止,若不是盛允南及时帮忙顺气,盛老训导大抵就要含笑…九泉。
“快快快,快将我屋里包裹里面藏着的银子都拿来——”盛老训导笑得眼褶子叠起,一个劲的催促盛允南。
“哎!”盛允南也高兴,屁颠屁颠的将他事先换好的几大箩筐铜板搬到二楼凭栏处,又去将盛老训导的钱袋子拿过来。
盛老训导接过钱袋子,颤抖着手将里边的银子全倒了出来,盛言楚甫一进来,盛老训导立马站起来将白花花的银子往楼下扔。
无须担心砸中人,跟着盛言楚一道进来的报喜人一见着银子就跟猫嗅到鱼腥味似的,银子才抛到半空,就被报喜人争前恐后抢走了。
盛言楚笑了笑,朝凭栏处的盛老训导拱拱手,又对盛允南眨眨眼,盛允南深吸一口气,将装满铜板的竹篓用力抱了起来,随后漫天撒星一样将竹篓里的铜板悉数往楼下倒。
底下桌椅早已被掌柜的命人清空,见高空落下铜钱雨,站在下边看热闹的人轰得往前一扑,盛允南端着竹篓似钓鱼,盛允南往哪边移,底下的人就跟着往哪边移,盛允南玩得不亦乐乎,道喜的人更是乐此不疲。
一场铜钱雨花了盛言楚足足十几两的银子,一行报喜人走出客栈时,身上能装东西的袋子都塞得鼓囊囊的,不休片刻,有关新举人盛解元大方豪气的小道消息在郡城逐渐传扬开来。
还没等盛言楚喘口气细细的回味一下自己的解元美事,又一波报喜人奔上了客栈。
“去换铜板。”盛言楚嘴角抽了抽,从小公寓里拿了五两银子给盛允南。
盛允南已经过了一回撒钱瘾,其实撒到后边盛允南的小心肝开始有些泛疼承受不住,再来一回盛允南说什么都不愿意动。
“叔,这些人好不要脸,好几个我都认识,才领了喜银,咋扭头又来讨要第二趟?”
盛言楚将五两银子往盛允南手中塞,微笑道:“我何尝没注意到,但今天是你叔我的喜日子,合该大气些。再有,我身后站着的是郡守府,可不能让楼下那些人以为郡守家的义子行事扭捏吝啬,不过几两银子罢了,我吃点亏无所谓,别叫老百姓看笑话。”
弯弯绕绕听明白后,盛允南忙去找掌柜的换铜板,一听盛言楚还打算散喜银,掌柜的由衷的竖起大拇指。
“就该你家老爷高中举人,昌余书院也中了两个举人,啧,虽说不是经魁也不是亚魁,但总该花点银子买个好彩头不是么?瞧瞧,一个两个愣是一个子都没散……”
掌柜的说得吝啬鬼是裘和景和薛兴禧,裘和景连住客栈的银子都要昌余书院的训导补,加之家里确实穷的叮当响,故而没脸出来面见报喜人。
至于薛兴禧,银子倒是有,但人至今还没从贡院回来,说是因为长相高大俊俏,被城中一富商拿轿子抢回家成亲去了。
见盛允南又端着竹篓撒喜银,昌余书院的训导脸瞬间黑成炭,将腰间所剩不多的钱袋子扯了下来,旋即手伸向其他教谕,几个教谕脚步往后退,捂着钱袋子明显不愿意。
昌余训导二话不说直接上去抢,咬牙切齿的骂:“没听到人家掌柜的笑话咱们昌余吗?赶紧的,都拿出来!”
几个教谕连声叹气,最终松开了手。
盛允南撒得差不多时,昌余训导厚着脸皮对着准备离去的报喜人拱手一笑,然后将身后的竹篓拿了出来:“小小心意…辛苦诸位前来报喜…”
报喜人哪里认识昌余训导,以为这些铜板是盛言楚的第三波喜银,在一顿笑语恭喜中,昌余训导的几框铜板眨眼间没了。
盛老训导优哉游哉的捧着茶壶从旁经过,见昌余训导美滋滋的站在那傻笑,盛老训导突然来了一句:“这些人都是来恭贺我们静绥的,你们昌余来凑什么热闹?”
“我撒铜板自然是替我们昌余…”
昌余训导的话戛然而止,对哦,他好像忘了说他是昌余书院的人,那、那这铜板岂不是…岂不是白撒了?
昌余训导倒吸一口凉气,翻翻白眼径直晕了过去。
盛老训导咕了口凉茶,直接从昌余训导身上踏了过去,为了感谢昌余训导攒银子替盛言楚发喜银,盛老训导好心的将昌余训导晕过去的事告知给了昌余的人。
乡试当晚为了谢天恩,盛言楚还得花银子邀请好友去梨园看戏。
临朔郡城所居的梨园都是江南府那边的伶人,低吟浅唱如飞泉鸣玉不绝于耳,嘉和朝讲究桂榜当晚高中的举人换上戏子伶人的水袖上台舞一曲,有道是鹿鸣宴前开一嗓,日后官途蒸蒸日上。
盛老训导劝盛言楚上去亮一嗓子,盛言楚哪里肯,歉意道:“训导有所不知,因学生家里的缘故,学生已经发过誓,此生不沾伶人这类的东西。”
盛老训导唔了声,有关盛元德和妓子的事盛老训导有所耳闻,既然盛言楚不愿意登台,那就——
“我去我去!”赵蜀兴高采烈的自荐,“喏,我词都写好了。”
盛言楚侧头去看,才读了两三句脸就红成了秋柿子,盛老训导则跳起脚打赵蜀:“老夫道静绥闻风书肆的白鹤先生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小崽子!”
盛老训导火气上头,追着赵蜀在梨园跑了好几圈。
盛言楚捡起地上的艳词,忍俊不禁的摇头,要说赵蜀当年也是一个响当当的厉害书生,然蹉跎到今年才吊着榜尾高中,可见这些年大抵是被那劳什子白鹤先生给耽误了,难怪盛老训导如此生气。
“盛秀才。”
盛言楚蓦然回首,只见邹安书院的余添隔着镂空墙笑喊:“呸,瞧我嘴贱,该喊你一声盛举人了,恭喜恭喜!”
“同喜!”盛言楚团团回礼。
今年武乡试中蹿出好几个翘楚,狠狠的将尚武的邹安书院的脸面往地上摩擦,不过文举人这边,余添倒是替邹安争了口气,考了第五,封为经魁。
余添就是典型的书生款,长相秀气,说话一板一眼,身材略瘦弱,奔走过来时笑意盈眶,瞧着是个好相处的人。
今天梨园被静绥书院给包下了,余添身为邹安书院的人,当然是不请自来,不过来者是客,盛言楚笑着欢迎。
戏台上的伶人已经咿咿呀呀的唱起来,余添将贺礼献上,下巴轻抬看向戏子,笑道:“虽说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是人之大喜,但今夜于盛举人而言,未必不是场开怀事,怎么,盛小兄弟不打算上去唱两嗓子?”
家丑不可外扬,盛言楚没提及梦姨娘,而是为自己找了其他借口:“不瞒余兄,我不太擅长吹拉弹唱。”
余添讶然,君子有六艺五德四修八雅,皆涵唱功,身为乡试解元的盛言楚竟大剌剌说自己不会唱戏,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
不过余添不是傻子,瞅见盛言楚眉宇间布满对台上伶人的厌恶,本来还想借机问问能不能让他这个外人上去开开嗓的余添瞬间闭上了嘴。
台上戏子唱了一场后,陆陆续续有其他书院的人往梨园这边走,皆是闻讯盛言楚在此而来,不一会儿,稀疏的桌边就围满了来自各地的举人。
一通赞赏盛言楚后,几个年岁略大的举人开始旁敲侧击问起盛言楚的亲事,盛言楚倒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家中还未许。”
几个大男人顿时嘴角翘起来。
“我有一美貌侄女,正当妙龄,平日里最是崇敬盛小兄弟这样的书生,盛小兄弟若不嫌弃,不若收房?”
盛言楚以十五之龄高中解元,又是郡守大人的义子,想必日后娶的正妻非富即贵,所以这人说话拐了个弯,只让盛言楚收个房就行。
这些人算盘打得好,通房连妾都算不上,但盛言楚后院暂时没人,想娶妻怎么着也要等殿试后,空出的这大半年正是通房上位的好机会。
他们不指望自己的侄女或是亲女儿坐上盛家的主母之位,但求能在主母嫁进来前怀上一儿半女,郡守大人不是跟盛言楚按了手印吗?
若是生了儿子,这孩子便是随卫敬姓卫他们也乐意。
盛言楚焉能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且不说他不想这时候沾惹男女之事,再有,他若给义父留一个庶子,义父和他当场翻脸的可能性都有。
卫敬身居高位,想一个庶子在身边像什么话?
想了想,盛言楚微微叹气:“怕是要让诸位失望了,我的亲事一时间我还坐不了主……”
“不过是个通房罢了…”中年举人苦口婆心的劝:“盛小兄弟就全了我那侄女嫁给读书人的春秋大梦吧……”
旁边一人见盛言楚皱眉,私以为盛言楚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收人,开怀大笑道:“盛小兄弟只管收下便是,虽说离弱冠还差几年,但像你这般大的男子房中留一两个娇儿其实并不算什么难以启齿的羞口事。”
盛言楚没搭腔理会这人,只一味的给几人倒酒,试图转移话题。
塞侄女的中年举人见盛言楚对女人话题不动声色,忽道:“盛小兄弟可是嫌弃我那侄女是个黄花闺女不会服侍人?”
有些男人有独特的癖好,尤爱风情万种的女人,对雏儿倒嫌弃的很。
几个男人相视一眼,暗忖盛言楚背地里竟玩这么野……
盛言楚刚仰头喝了半盏桂花酿,闻言呛到喉咙,连连摆手摇头道:“几位兄长别再说了,你那侄女还是赶紧找个正经人嫁了吧,并非我嫌弃,而是盛某有难言之隐。义父早早就定了我的嫡子,若我赶在嫡子前生个庶子,义父脸面不好看……婚嫁之事,诸位休要再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几人只好遗憾的放弃。
前来祝贺的举人走后,静绥书院的人均喝得酩酊大醉,有忏悔落榜哀痛欲绝的,有喜极潸然落泪的…总之,梨园戏台下乱糟糟一团。
盛言楚拎着酒壶挑了个清净的桌子坐下,台上戏子还在唱,今夜桌上倒得并不是什么顶烈的酒水,而是陈年桂花酿,酒味香甜,但里边掺了女儿红,后劲十足。
乡试结束后,北边的寒流经过葳蕤山将冷风吹了过来,入了夜,临朔郡渐渐起了凉意,晚风习习,喝了好几壶桂花酿的盛言楚别说醉倒,是越喝越清明。
台上戏子唱得是一出《张氏书生状元记》,盛言楚抻着下巴凝望着高台,听到戏子言‘张状元弃糟糠妻欲娶公主’时,盛言楚嘁了声。
今晚谢天恩他之所以不愿上台水袖一曲,除了膈应梦姨娘这等伶人的存在,还有便是他不太喜欢民间盛传的戏词。
大部分戏折子都是落榜书生为了养家糊口而写,什么‘妾弄青梅’‘阮女求夫’,此等剧情多数都是书生们的臆想,拿嘉和朝来说,有功名之人绝大部分都不会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抛弃糟糠之妻去娶皇家公主。
一来名声不好听,二来驸马没有实权,一旦尚了公主,那状元就算白考了,再有一点,公主也不是傻子,好好的权势之子不嫁,偏要嫁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家状元郎作甚?
可别说什么一见钟情,公主大多养在后宫,或是居在公主府,闲杂人等根本无暇近距离看到公主,也不会有公主闲到去看新科进士游街,在公主的心里,一个状元郎算不得什么,长得再英俊也不配做皇家的东床娇婿。
盛允南见盛言楚看戏看得眉头紧皱,赶紧拿了银子给梨园的老板:“让她们都下去歇息吧。”
梨园的老板颠了颠银子,贼笑道:“盛老爷可是困了?”
盛允南被老板的眼神盯得头皮发满,只听那老板凑过来小声道:“今夜勾栏院那边灯火彻夜通明,盛老爷既不得空去那边,要不要小人给盛老爷挑两个伶俐的丫头服侍?”
“不用不用。”天真的盛允南以为是真的服侍,迭声道:“叔有我看着就行。”
梨园老板乐得胸腔发震:“小兄弟可是误会了?小人说得是让园里的姑娘伺候盛老爷入睡,这两天夜里发冷,被子容易冻脚。”
盛允南恍然大悟,登时两颊生红,盛言楚不收通房的事盛允南知道,但露水姻缘……
“叔,你要吗?”
“要什么?”盛言楚抿了口酒。
“就…”盛允南挠挠头,难为情道:“就是哪个……”
盛言楚一头雾水,这时,梨园老板擅自带着两个刚卸完妆的小姑娘走了过来。
盛言楚立马醒悟,没等躬着身子的老板开口,盛言楚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掷,厉声对盛允南道:“让你付个银子,你招惹人家姑娘作甚?你撂得烂摊子你自己处理!”
说完,盛言楚起身就往外边走,连看都没看那两个小姑娘一眼。
盛允南懵了,梨园老板则叹了口气,适才盛允言婉拒收通房时,梨园老板不是不知情,本以为盛言楚喜欢野花,没想到野花也上不了台面。
那一晚回去后,盛允南为此遭了盛言楚好一番责骂。
九月初三,郡守府的人终于正正经经的和盛言楚说上了话。
来人是卫敬的贴身小厮,小厮着一身喜庆的红服,见到盛言楚后笑着跪倒:“大人已经在府中设了‘同乡饮酒’,只等公子过去开鹿鸣宴呢!”
说着将手中的托盘奉上,盛允南接过一看,惊呼道:“叔,是举人袍。”
盛言楚双手敞开,由着盛允南将举人袍套在身上,他如今个子拔高不少,这举人袍是按着成年男人的身段裁剪的,他穿上后一点都不显长,挺合适。
换了举人袍从客栈里出来,盛言楚少不得又要扬起八齿微笑跟凑热闹的老百姓拱手还礼,街上两侧挤满了人,见盛言楚和几个举人行至,唢呐手忙晃着脑袋仰头高高吹起,锣鼓紧跟着敲敲打打。
盛言楚一路笑,脸都快笑僵了。
笙歌鼎沸中,欢闹的气氛竟丝毫不逊色于京城进士游街。
举人袍子每个举人都有,但规格不一样,解元到亚魁,一律红色配金线腰带,其余的举人则是青色布袍配黑色腰带,走在路上时,老百姓能一眼认出谁考得好。
走在最前边的盛言楚一身艳丽长袍衬得容貌格外儒雅俊美,一时间不知乱了多少姑娘的芳心。
进郡守府前,盛言楚打头阵接过门口小厮手中的烈酒,对着天地各敬了一杯,酒毕,他方领着众举人走西侧门进到郡守府。
东侧门进的是武举人,科举会考究读书人的相貌,但武举人不挑,故而走过来的武举人没有一个能让人看得上眼,但今年的武举人魄力比前些年高,长相凶狠又不苟言笑,因此姑娘们便是不喜这样的莽汉却也不敢对武举人投来嫌弃的眼神。
文在前武在后,待两队人马进了郡守府后,主持鹿鸣宴的卫敬带着几位京官落座上首。
盛言楚身为解元,单独开了一个小桌给他。
刚出炉的举人们两两对坐后,卫敬大手一挥:“传膳。”
话音一落,一行打扮俏皮的婢女端着各色盘子穿梭在举人堆里,斟酒夹菜后婢女方轻巧离席。
卫敬举起杯子,盛言楚连忙起身,其余举人们见状也纷纷站起来对着上座的京官饮了一杯。
鹿鸣宴要奏《鹿鸣》,第一杯酒当是开嗓。
放下酒杯后,底下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这里是文举人的鹿鸣宴,那些粗鲁莽人怎会在此?”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抵是被路上的唢呐和锣鼓震晕了头,或是刚才那杯酒壮了胆,一人开口后,立马有喜文厌武的举人洋洋洒洒的道:“皇上为东道主,我等才子举人为宴席座上宾,天子觅才方有鹿鸣宴,那些不相干的武人来此作甚?”
“文有鹿鸣,武有鹰扬,岂能乱了套?”
“正是呢!”有人不屑一笑,阴阳怪气道:“鹰扬宴上人少寂寥,几位武举人莫非等不及大人过去主持所以偷偷跑这里来蹭吃蹭喝了?”
此话一出,底下笑声一片。
放下酒杯的盛言楚略感头疼,他们来此作甚?能一路畅通的行到鹿鸣宴,当然是得了郡守大人的准许,这些人当庭质问,岂不是让卫敬下不来台?
果然,首座上的卫敬眉笼阴云,酒杯落桌时‘咚’的一声响。
顷刻间宴席上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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