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润生坐在二十九号晒台间的床上已经一个钟头,被烈日照射了一整天的屋顶储存的热量在傍晚释放出来,室内闷热如蒸笼,汗如浆出,但他却很享受待在这里所带来的心安理得。
五年前,战争刚开始的时候,丁润生还是钟表店的学徒工,他十三岁跟着姑父从汉口来上海闯世界,姑父姑母和表妹一家人在大世界门口被鬼子飞机丢下的炸弹炸死,失去亲人的丁润生愤然参加了淞沪别动总队,作为正规军的补充力量参加了战争,自始至终,他连敌兵的影子都没见着过,只看到尸山血海,兵败之后,丁润生和几个战友带着手枪逃进租界,一次机缘巧合下,他被军统招募,成为潜伏特工,随时切换身份,没任务就是饭馆跑堂,有任务就是铁血杀手。
每次干完脏活,回到二十九号晒台狭小逼仄的房间内,听着隔墙传来的家长里短,丁润生就会有一种特殊的安全感,这是他的安乐窝,他的小堡垒,他的秘密后花园。
最后一次任务是刺杀潘克复,这个活儿是别的组没完成之后转过来的,目标就住在长乐里,所以交给丁润生完成,按照计划,事成之后他要撤离此处,另寻新的落脚点,万没想到,那枚日本手榴弹出了岔子导致事败,丁润生负伤被俘,在七十六号受尽刑讯逼供,起初他很硬气,但求一死,但是当他的军统上级出现在刑讯室时,丁润生的信念就崩塌了。
七十六号充斥着变节人员,就连两位首脑人物丁默邨和李士群都是前中统特工出身,所以丁润生想开了之后也没太多的心理负担,他被划到潘达的第四处听用,没有老长官照应,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支流浪狗,每日为了一点点残羹剩饭和别的狗明争暗斗,大打出手。
汪政府从上到下都在狗咬狗,高层内斗,中层内斗,七十六号里面丁默邨和李士群也在斗,丁润生的死对头则是瘸阿宝,肩膀上那一枪的仇,丁润生永远不会忘,警察所长位置花落别家,更加深了仇怨,就是在潘克复府上做门客,瘸阿宝也一直压他一头。
特务是分等级的,最低级的只能住在七十六号毗连的华村弄堂里的宿舍,二十四小时待命,混的好点的就有了私人时间,比如当初的瘸阿宝和现在的丁润生,晚上出去打牌彻夜不归也没人问,住在别人公馆里兼职做保镖挣两份钱,再往上就是瘸阿宝现在的水平,有自己的房子和女人了。
丁润生还停留在中档,在七十六号短短几个月耳濡目染让他变成另一个人,心如死灰,只剩下对金钱无尽的渴望,干这一行都这样,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个先来临,人生苦短,何不醉生梦死,既然当了狗就不需要脸面了,给谁当不是当,谁给骨头就当谁的狗。
这回潘克复交代的私活,丁润生决定从中捞一笔,搜刮来的火油归自己,汽油归潘先生,两全其美,他并不想把章樹斋压迫的太狠,做人留一线,日后到了阴曹地府总归能少受点苦头。
……
广慈医院,特护病房,钱如碧看着儿媳妇张罗一切,心中大慰,人家都说婆婆和儿媳妇是天生对头,但钱如碧不同,她需要这样一个精干的,泼辣的继承人来维护自己的利益。
“蔻蔻,别忙了,来喝杯茶。”钱如碧招呼道,其实这些工作用不着儿媳妇做,医院有护士,随身还带了老妈子过来,她就是想考察一下儿媳妇的成色,现在看来,可堪大用。
蔻蔻是儿媳妇的小名,杨蔻蔻坐到钱如碧身旁,两人用宁波话交流,探讨东洋补脑汁对公公病情的效果,值得欣慰的是,婆媳俩观点一致,都认为东洋货不靠谱,要疗效,还得西洋货。
护士长推门进来,抱歉地通知她们,明天之前特护病房必须腾出来了,因为有一位惹不起的高官要住进来,钱如碧本想发作,可是听到高官的名字就熄火了,杨蔻蔻问能换到什么病房,护士长说有六人间和八人间,其实病人的病情已经稳定,完全可以出院了。
“姆妈,侬看是不是换一家医院……”杨蔻蔻看向钱如碧。
钱如碧略一思忖,潘家花园保险柜里还藏着细软,不宜离家太久,便道:“罢了,出院吧。”
问题来了,虽然楼下停着汽车,但没有会开汽车的人,早先的司机被潘克复赶走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杨蔻蔻说话了:“姆妈,我有个朋友会开汽车。”
“可靠么?”钱如碧心知肚明,儿媳妇所谓的朋友,想必就是在外面找的野男人吧,聪明人之间说话没有半句是废话,杨蔻蔻坦然回道:“可靠,是个厚道人。”
钱如碧颔首:“叫来我瞧一瞧,可以用的话,就留下用吧。”
“那我这就去找人。”杨蔻蔻道。
儿媳妇走后,钱如碧陷入思索,现在的局面是前有虎后有狼,潘克复虎视眈眈在前,自己又引狼入室,把一个心怀鬼胎的儿媳妇和她的野男人引入潘家花园,这两方面都觊觎着自家这点财产,不过也好,以毒攻毒,只要应对得当,就能让两边斗的两败俱伤,自家渔翁得利。
钱如碧看着病榻上的男人,想到失踪的儿子,不禁悲从心来,她一介女流,为了保住潘家的财产不惜驱虎迎狼,游走在刀刃之上,个中艰辛,谁又能懂。
另一边,杨蔻蔻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找到正跟着犹太师傅干改装活的赵殿元,赵殿元见她找来,眼睛一亮,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说:“看,美玲给我写的信。”
“回头再看,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你别干了,跟我去广慈医院,我帮你找到新工作了,给潘家开车。”杨蔻蔻急促道。
“潘克复?”赵殿元一愣。
“不,是潘克竞,但我们可以进到潘家花园了,要不了几天,我们就可以离开上海了,去哪儿都行。”杨蔻蔻眼巴巴地看着赵殿元,希望这个男人不要忘记他曾经许下的诺言。
其实再次捡起任务,只是杨蔻蔻的临时起意,她不能保证自己的意志是否和以前那样坚定,如果赵殿元改主意的话,她也不会生气,相反会尊重对方的决定,放弃任务。
“那太好了,完了我们去苏北吧。”赵殿元没有任何犹豫,他考虑的重点根本不在暗杀潘克复上,而是事成之后的归宿,“美玲信上写了,那边的条件很艰苦,吃的是粗粮,没有电,马路只有几百米长,但我觉得没什么,只要我们在一起,任何苦难都可以克复。”
杨蔻蔻认真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很久没说话,最后伸出手来帮他整理一下衣领,说一声:“我们走吧。”
赵殿元向犹太师傅辞行,说家里有急事,这位师傅倒也通情达理,当场就结算了工钱,还向杨蔻蔻脱帽致礼,用希伯来语说了句客气话,忽然他看到杨蔻蔻挂在脖子上的六芒星护身符,眼中顿时散发出光彩来。
“可以卖给我么?”犹太师傅说,“这是我们犹太人的东西。”
赵殿元把话翻译过来,又加了一句:“他喜欢就送给他吧。”
“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不能卖。”杨蔻蔻一口回绝。
“抱歉,原来是爱情的见证。”犹太师傅笑道,“那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在希伯来人的古老传说里,这是具有魔力的宝贝,有爱的加持,就会出现奇迹。”
赵殿元的洋泾浜英语不足以听懂这么复杂的语言,但是犹太师傅的意思他能明白,这玩意神的很,是个宝贝。
告别了犹太师傅,赵殿元跟着杨蔻蔻匆匆往医院去,路上问她,要不要回去拿枪?
“不用那么急,等待机会,一击必杀,全身而退。”杨蔻蔻说道,顿了顿又说:“然后我们一起苏北,我们一家三口。”
赵殿元当场傻眼,继而手足无措,他做梦也想不到,在接受暗杀任务的前夜收到要当父亲的喜讯。
来到广慈医院见工的时候,龙叔一眼就认出赵殿元正是当时找来代替少爷的那个人,这倒是阴差阳错,全对上了。
钱如碧阅人无数,搭眼一看就晓得赵殿元有几斤几两,这样的憨厚小伙根本不是潘克复的对手,这盘棋又有了新的变数。
“龙叔,侬回去一趟,把少爷的衣服拿几套过来。”钱如碧说。
做戏做全套,既然能有假儿媳,为什么不能有假儿子,反正潘克复已经十几年没见过自己的堂侄子了。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