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殿元抽完血,依旧是警车送回来,中介门店前站着一位抽烟的爷叔,对他不停地打量,一副尊容活脱脱就是老年孙叔宝,再加上象牙烟嘴和亮闪闪的金表,连气质都高度接近,当然孙叔宝活不到现在,否则岂不成了妖精,这人应该是孙叔宝和苏州娘子的儿子,孙姐的父亲。
“爷叔侬好。”赵殿元上前打招呼,对自家人可以讲辈分,对外人还是要讲年纪的,这位衣衫考究的老克勒起码活了六七十年,喊一声爷叔不吃亏。
“侬就是小赵,赵殿元?”爷叔皱起眉头,“赵殿元格名字阿拉小辰光如雷贯耳,伊活在现在起码一百多岁了,侬港侬就是赵殿元?”
赵殿元很难解释自己的来历,但他更不想撒谎:“是额,穿越侬晓得伐。”
他本以为爷叔会嗤笑一声无稽之谈,没想到孙叔宝的儿子竟然严肃的点点头,将烟蒂丢进垃圾桶:“走,去星巴克坐一歇,边吃咖啡边聊。”
附近有家星巴克,此时人不多,爷叔在角落寻了个位子,点了一杯卡布奇诺,一杯美式,又帮赵殿元点了一杯茶,等咖啡上来的时候,孙姐也到了,她向赵殿元介绍:“这是阿拉爷,孙建国。”
孙建国拿出那块嵌着子弹的朗格怀表,表壳随着银链而摆动,宛如钟摆。
“阿拉一家门都是朗格的忠实拥趸,从阿拉爷爷开始,这块表就是阿拉爷爷留下的,刚才看过了,表壳里刻了一个详字,就阿拉爷爷字祥甫,这就是伊传给阿拉爷,阿拉爷在四十年代送给赵殿元的那块,赵殿元喋血潘家花园的故事,我们那一代人耳熟能详,现在这块怀表能重现人间,也是造化,小伙子,侬是赵殿元的什么人?港实话。”
赵殿元叹口气:“说什么才能让你相信,我是赵殿元本人。”
孙建国说:“侬不要搞错,我不是质疑侬,我比谁都愿意相信侬是穿越来的,但格事体毕竟违背科学嘛,讲讲清楚对大家都好。”
孙姐在一旁捧着卡布奇诺眼巴巴地看着,忍不住插言:“老爸,我看伊不像是吹牛b,他连身份证都没有的,今朝还被警察拉去抽血验身份,等一歇派出所的结果就出来了,不用阿拉在这里三堂会审。”
孙建国豁然开朗,往后一仰:“格么好了,我暂时相信侬是穿越来的,侬就是赵殿元,那么侬是怎么穿越来的?有什么门,或者机器猫的时空穿梭机之类设备么?”
赵殿元忽然明白了,孙建国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意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份,而是穿越这件事本身。
“一场大雨,我坐上电车,稀里糊涂就穿越了,我正在研究回去的路。”赵殿元将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给他看,“也许和这个东西有关。”
孙建国拿手机把护身符拍了下来,端起咖啡啜了一口:“有研究方向就好,等研究出来,我和侬一道回去。”
孙姐大惊:“老爸,侬回去做啥么子?抗日救亡么?”
孙建国说:“我又没说回到四十年代去,我要回么,也是回八十年代,刚改革开放的辰光,告诉年轻的自己,早点从单位下来,别炒股票,就买房子,借钱贷款也要买,买浦东的房子,买要拆迁的老公房,总之就是买买买,这样就有交关多的钞票能给侬姆妈看医生了。”
听到买房子的时候,孙姐不住撇嘴,但是听到最后一句话,瞬间就破防了,老爸这么执着于挣钱,甚至想到穿越回去的歪招,竟然是为了挽回妈妈的生命,她忍不住哽咽。
大概最能理解孙建国心情的就是赵殿元的,流逝的时间长河里有他的爱人,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不会放弃努力,从这个角度来说,孙建国是自己坚定的盟友。
赵殿元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离开后的故事,当年旧人都已作古,唯有出生于四九年的孙建国是距离那个年代最近的人了,他提起长乐里的话头,孙建国很自然就接了过去。
孙建国记忆中的长乐里是另一个世界,自家阿奶和楼上周家好婆总是一张竹椅一张藤椅,坐在门口慢悠悠地剥豆,大棺材在烈日下刷着桐油,灶披间里煎炒烹炸,弥漫着食物的香味,小伙伴们在潘家花园围墙的墙根下推铁环,弹玻璃球,玩的不亦乐乎。
二十九号的第二代中,孙建国算是出生比较晚的,邻居孩子基本上都比他大,吴家的两个男孩子最大,章家一个姐姐一个弟弟,楼上周家是个内向的男孩子,梅阿姨和田叔叔家也是个男孩……
“等一歇,侬港,梅英和田飞结婚了?”赵殿元啼笑皆非,真没想到这两个人能走到一起去。
“是额,后来田叔叔在乡下的婆娘带着小囡寻来,把伊的面孔都抓得稀烂。”孙建国眉飞色舞,道出另一番乾坤,“听大人讲,田叔叔以前给小报写豆腐块文章来,挣不了几个铜钿,全靠那本叫什么来着,《喋血潘家花园》,挣了交关钞票伊刚,不然梅阿姨怎么可能跟伊。”
他说的兴起,掏出烟来想抽,但这里是星巴克,是不能抽烟的,孙姐看看手表,说不行了我得回去上班,小赵也得回去了,要不然这样,晚上找个地方再聊。
“也好,回头我安排地方,吃两杯老酒。”孙建国起身,想了想,把朗格怀表拿出来:“爷叔,格表……侬拿回去好了。”
赵殿元往回推:“这是叔宝兄送给我看时间的,现在已经用不着了,我有手机了,不如完璧归赵。”
这块三十年代的朗格银壳怀表算得上文物了,孙建国早就爱不释手,加上是自家祖上的物件,更有纪念意义,他笑眯眯收起来:“那就恭敬不如此从命,爷叔,我们晚上见。”
回到中介门店,孙姐再看赵殿元的眼神就复杂了,也不敢喊小赵了,她爸爸都喊爷叔的长辈,她得喊一声爷爷了,但赵殿元并未以长辈自居,依然跟着老徐出去发传单,揽客户,一直忙到天黑。
……
一般基因检测最少得一周才能出结果,但吴涛在鉴证中心有同学,再加上赵殿元的神秘身份,可以特事特办,到晚上就拿到了两份结果,第一份是为公安机关做的比对鉴定,赵殿元的基因在失踪人口以及犯罪现场提取证物的数据库中都没有找到相应的对象,第二份是应潘家宁的要求做的,按照孟德尔遗传定律,男性的y染色体遗传自父系祖先,拿老潘的y染色体和赵殿元进行比对,就能得出他是不是潘家宁曾祖父的结论。
吴涛拿到报告,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他给潘家宁发信息,约地方见面,说有重大发现,必须当面说。
晚上,潘家宁如约来到陕西南路上的一家西餐厅,吴涛换了便服,殷勤备至,帮潘家宁拉椅子落座,绅士风度十足,递上菜单请女士点餐,潘家宁放下菜单说:“我先看看看鉴定报告。”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吴涛拿出两个档案袋来。
“先听好的。”潘家宁的心开始砰砰跳。
“好消息是,赵殿元,嗯,姑且叫他赵殿元,他不是失踪人口,也不是追逃的罪犯,我的意思是说,虽然他身份成谜,但警方不会因此抓他。”吴涛将一个档案袋放在潘家宁面前。
潘家宁甚至都懒得打开,她眨眨眼,看看吴涛:“就这?”
吴涛讪讪地说:“第二个消息,经y染色体比对,伯父和赵殿元之间不存在亲缘关系。”
这下潘家宁坐不住了:“会不会弄错了?”
吴涛耸耸肩:“科学的事情,来不得半点马虎,技术人员分别在赵殿元和伯父的遗传物质中取了八个位点进行比对,八个基因位点中有六个相同,两个不相同,这充分证明,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也就是说,赵殿元是冒牌货,他根本不是你的曾祖父,更不是穿越来的。”
潘家宁打开这个档案袋看了看,不置可否,递了回去,从自己包里拿出一份复印件摆在吴涛面前。
吴涛看看潘家宁镇定的面容,有些不祥的预感,他拿起这张纸看了看,竟然是四十年代户籍档案,还真被潘家宁查到了赵殿元的户籍存档,照片上是男子正是赵殿元,籍贯奉天,出生于民国六年,现居住长乐里二十九号。
“上海档案馆收藏的档案,来不得半点马虎。”潘家宁说。
吴涛看着复印件,照片上的人在冲他微笑,忽然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浮上心头,这个人也许真的是八十年前的老人,跨越了时间的长河来到此间,长乐里,长乐里,这个地方和自己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冥冥之中就注定了该由自己来破解这个谜团,他猛然站起,收拾东西:“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饭都不吃了么?”潘家宁揶揄了一句,还是抓起包跟吴涛出来,打了一辆车直奔某处而去。
来到养老院的时候,大爷爷已经吃了晚饭,洗了脚,正准备上床睡觉,吴涛把复印件上的照片给他看,老人家本来已经昏昏欲睡,看到赵殿元的英姿就不困了,把枕头下面压着的玩具手枪摸出来还不够,又让孙子把柜子里的三把玩具手枪也拿出来,两把别在睡裤里,两把拿在手里,左右开弓,piupiu个不停。
吴涛傻眼了,第六感是真的,他之所以没找爷爷求证,而是找大爷爷,是因为爷爷老了,记忆力减退,是记不清楚幼时邻居面孔的,而大爷爷一直处在童年状态,接触的人和事少,记忆力更强,果不其然,他记得赵殿元。
“小赵叔叔,一家头,四把枪,血洗潘家花园,杀了个七进七出,嘎威风,嘎结棍!”大爷爷指着照片上的英俊青年,兴奋不已,儿时听过最刺激的故事,最崇拜的偶像,伴随一生的英雄梦,全部来源于此人。
潘家宁拿出手机,比出剪刀手,和吴麒拍了张合影,当即发给赵殿元。
此时赵殿元正在淮海路上的红房子西菜馆和孙家父女吃饭,这家店创立于1935年,那时淮海路还叫霞飞路,店名还叫chezlouis,五十年公私合营后才叫红房子,是上海西菜的代表,如今遍地都是地道的西餐厅,红房子依然坚守本心,菜式不变,来这里用餐的也都是上海人,吃的就是一个情怀。
二楼临窗位置,孙建国连菜单都不用看,熟稔地点了五十二元一客的炸猪排,六十二元一份的烙蜗牛,二十六元一份的什锦色拉,罗宋汤和餐前面包自然也少不了,还有红酒,长城赤霞珠就蛮好。
“阿拉小辰光,爸爸姆妈每星期都带阿拉来格里厢吃西菜,这是阿拉上海人的习惯,我还记得六七十年代的辰光,红房子里还坐满了吃咖啡的老人……”孙建国与新中国同龄,他的黄金岁月是腾飞奋进的八十年代,他怀念的是炸猪排蘸辣酱油的味道,和赵殿元并没有共鸣点。
赵殿元的手机响了,他瞄了一眼,拿给孙建国看。
孙建国戴上老花镜仔细看:“这个人有些面熟,好像是吴家的那个戆都,今年差不多八十八,快九十岁了吧。”
赵殿元不会用拼音打字,他用语音回复潘家宁:“这个人是不是叫吴麒,吴伯鸿的大儿子,缺一根手指的,是当年被人绑票斩下的。”
养老院里,潘家宁把赵殿元的回复转换成文字拿给吴涛看。
事已至此,吴涛已经接受了现实,赵殿元极有可能就是一名穿越者,太多的证据指向这一点。
天色已晚,不宜刺激老人家,吴涛和大爷爷告辞,出了养老院,问潘家宁:“现在他人在哪儿,我们去找他。”
二十分钟后,两人赶到红房子西菜馆,拼了个桌坐在一起,又点了餐和饮料,坐下来互报家门。
“原来是吴麟的孙子,我说怎么那么眼熟,侬姑婆现在好不啦?”孙建国说道,吴涛的姑婆是二十九号第二代中最小的女孩,和他相差两岁而已,六几年差点谈朋友。
“爷叔侬好,阿拉姑婆的微信侬要伐?”吴涛拿出手机和对方加微信。
潘家宁眼珠一转,想起一个人来,她也拿出手机,调出在苏州扫墓时拍的照片,背景中有小王的爷爷老老王。
孙建国一眼就认出来了:“格老瘪三,王沪生对不啦,王贵的儿子,其实是捡来的孩子,大家都晓得,原来在公交公司开电车的,还开过出租车,听老辈人讲,伊拉以前在二十九号是住二层阁的,后来房子不都变成公房了么,我家搬到阁楼上去住,伊拉搬到灶披间住了伊刚。”
潘家宁听着他讲古,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鉴定报告不会撒谎,赵殿元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并不是什么曾祖父,但这并没有减弱她对这位穿越者的同情怜悯之心,反而加深了这种情愫,一个孤苦伶仃的人,本就没有任何亲人,又弄丢了最爱的人,更来到完全陌生的世界,换成自己怕是早就崩溃了吧,可他依然沉着淡定,还租房找工作,这得多坚强的意志啊,可谁又能知晓,坚强背后的痛彻心扉,柔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