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1 / 1)

“你怎么来了。”启康帝不由伸手去揉眉心。

“皇兄刚才不是说,今儿是家宴么?”

启康帝张了张口,却只剩叹息。

一位老臣站了起来,肃然道,“先皇曾有言,不许长公主入宫,如今公主公然登堂入室,是违抗先皇的旨意,还请公主自重。”

长公主闻言侧身,淡淡瞥了一眼,“这位是……”

老臣清了清嗓,“臣乃礼部尚书杜知义。”

“哟,这是要与本宫论礼了?”长公主轻笑一声,转而对那白皙少年道,“阿瑜你说,杜大人都发话了,本宫是否该打道回府呢。”

那个叫阿瑜的少年此刻抬起了头,展眉对着她一笑。这一笑,仿佛大殿之中再无别人,满堂锦绣不过高崖旷野。

“座上是公主的母亲与兄长。哪有骨肉至亲,十四年不得相见的。”

他的声音很轻,然而大殿里更是死一般寂静,字字都听得清楚。

颜景坐在席末,惊疑地望了一眼对面的陈子寿。陈子寿也认出来了,正是那日逢柳巷酒家的林玉。

他却不觉怎么吃惊,林玉的身份他已猜出了几分,没料到的是长公主今日堂而皇之地将面首带入宫宴。杜知义这般冲锋陷阵,不过是挟公泄私。当朝秦国公是太后胞弟、长公主的舅舅,杜知义的女儿就嫁了秦国公世子,长公主为人高傲,极看不起这位表嫂的出身,杜家由此积了一肚子怨。

林瑜转身,声音提高了些,依然如山间流水,“昔日郑庄公誓与其母‘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然而终究母子情深,庄公掘地及泉,隧而相见。此事至今都传为美谈,请问大人,庄公此举非君么?非礼么?”

杜知义耿直脖子道,“庄公为了不自食其言,毕竟做到了掘泉而见。公主如今堂而皇之入宫,置皇室颜面于何地,视先帝圣旨为何物?”

他搬出圣旨二字,众人都直目噤声。自古君命不可违,这林瑜便是巧舌如簧,也决不能公然说出与圣旨相悖逆的话。

林瑜淡淡一笑,“敢问杜大人可记得,自先帝薨后,大晋恩赦几次?”

杜知义脸色一变,林瑜自行说道,“元狩初年,圣上登基大赦;元狩六年,圣上巡幸泰山大赦;元狩十一年,陇西大旱,圣上祭天恩赦;甘宁二年,太后六十寿诞恩赦。如是举国大赦凡四次,除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等十罪外,罪无轻重,咸赦除之。如此浩荡皇恩披泽千万子民,难道公主的过失,比十恶尤甚,历经四次大赦都无法化解、要永世受到责罚么。”

杜知义哑口无言,须发皆颤,指着林瑜喝道,“你是何人,这里岂有你说话的地方!”

“你又是何人?这里又岂有你说话的地方!”长公主站在一旁冷眼瞧着,反唇相讥,“若不是攀着那点裙带之情,今日家宴哪有你的位置?我是先皇第五女,当今皇上的亲妹妹,太后的亲女儿。”

“而你们,”她四寂环视,悠悠一笑,“谁又比我更有资格站在这里?”

多年之后,杜知义再次被揭了老底,气得浑身发抖,捂着胸口咳得说不出话来。

眼见礼部尚书败得落花流水,朝臣们面面相觑,担心圣怒,偷眼去瞧启康帝,他却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岑瑶,”座上的太后忽然开口了。

她身躯微微探前,略显伛偻,抬手召唤道,“你走近些来,近年哀家的眼睛不好,看不清你的样貌。”

长公主闻言,神色倏忽暗淡。她行至丹墀之下,扶阶跪倒,哽咽道,“母后……”

东平王也离席,“这么多年,毕竟血浓于水。求皇上开恩,全长公主的孝道。”

“皇上开恩。”三公五侯亦率众臣求情。

启康帝叹了口气,“也罢。”他复又皱眉,质问道,“你带的都是什么人,宫禁岂容你放肆。”

长公主拭泪从容道,“皇兄何必大惊小怪。臣妹离宫快十五年了,宫中旧人都已散尽,若只身回来赴宴,只怕连个斟酒布菜的都没有。”

启康帝亦无法,看了看太后,再无他话。

“论礼,本宫该坐在何处呢?”长公主似笑非笑,向杜知义问道,脚下却慢慢往延殷将军一席踱了过去。

“将军既非皇室宗亲,是否占了本宫的位置?”

众人万没想到,长公主赢了回宫这一仗之后,第一件事竟是赶人。

延殷将军这才抬眸,飞快看了长公主一眼,复低下头去。他没有说话,直接站起身来。

“岑瑶!你再胡闹朕就治你的罪!”启康帝这回暴跳而起,指着长公主训斥,又转而对延殷将军道,“给朕坐下!”

“今日是家宴,将军一个外人被硬拉进来,糊涂成了家人,岂不是如坐针毡?”长公主冷笑,“就算皇兄想以示亲近,人家未必愿意领这个情。”

“臣不敢。”延殷将军向启康帝跪倒。

长公主声音高了起来,“你怎么不敢了?谁不知道将军视功名如粪土,死也不愿和大晋皇族掺和在一起。”

延殷将军脸色大变,低喝了一句。

他的声音极低,低到满座之人皆未听清,唯有朝夕坐在近前,半晌才明白他说了什么。

他说,娥眉!

长公主恨然转开头,大殿上一立一跪,僵持在那里。

启康帝手扣龙案,眉头紧锁,这一场尚未开始的百人延宴,安静而混乱。

朝夕起身,不顾端良眼色,离席行礼。

“姑姑若不嫌弃,不妨与安盛同席。”

长公主闻言转头,“安盛?”

她打量朝夕一番,末了点头一笑,低低自语道,“果然是她的女儿。”

“就在安盛席上罢。”启康帝顺水推舟。同为大晋公主,姑侄两人同座,不屈尊亦不逾矩。

长公主也无他话,径自走了过去。只是朝夕未料那两个少年也跟了过来,侍立左右。

桌畔侍候的回雪,耳根子都红了,恨不得将头埋到桌下去。

朝夕不由抬头瞧对面的予光,正被他瞪了一眼。她登时想起那日赌气,说大不了像姑姑一样一辈子不嫁的话,当时不觉什么,然而亲历今日此景,才明白予光为何会那般生气了。

丝竹乐起,舞姬鱼贯而入,纤腰拧摆广袖轻舒,良辰美景映得人眼花缭乱。酒过三巡,气氛缓和,启康帝与群臣开始有说有笑。

朝夕正襟端坐,偷眼瞄去,长公主已连饮了几杯。

无人敢同她讲话,亦无人屑于同她叙旧。然而窥伺的目光或由衣袖遮挡着探来,或在与人说笑时不经意地飘忽过来,好奇而又鄙夷,心照不宣。

她就那样雍然坐着,视而不见,由林瑜一杯杯地斟酒。

“以往安盛的话最多,如今想是长大了,端庄起来。”东平王笑道。

“她哪里有长大的样子。”启康帝连连摆手,“再过两年,她就到了适婚的年纪,朕甚是头疼,你也留意看看人选。”

东平王领命,打趣附和了几句。大家谈笑晏晏,宫宴其乐融融。

东平王带了边陲闻名的百里长红,席间酒香四溢,众口称赞。朝夕尝了一口,辛辣得很,比她平时饮的更为凛冽干涩。

她心里翻腾,自顾自喝了两杯,身上终于有了些暖意。

“你大病初愈,朝夕。”予光在对面开口,“皇叔的酒再好喝,也要适可而止。”

回雪抬眼瞧见他的脸色,怀抱着酒壶再不肯倒酒了。

“你叫朝夕?”长公主半眯醉眼。

“是。”朝夕点头,复又轻声道,“是‘与君同在,朝生夕死可矣’的朝夕。”

这是启康帝对绰华夫人说过的话,绰华夫人临终前以此为女儿取名。

长公主又饮了一杯。

她一杯接一杯的喝,朝夕只道她酒量很好,谁知很快便醉了,半靠在蓝眸少年的身上。

启康帝高高在上,着实看不下去,命朝夕送她回太后宫中安歇。

出了大殿,两少年扶长公主登舆轿,她的裙裾拖在舆下,林瑜俯身去取。

长公主便靠在轿门处,抬手慢慢抚上蓝眸少年的面颊,目不转睛地望着。月下,她潸然落泪,仿佛刚刚的酒入愁肠,都化作了眼泪似的。

“外面风凉,”她的手滑下去,按在少年的胸口,“还疼么?这些年了,可都好了么……”

朝夕袖手在旁看着,心里一动。

原来姑姑竟有这样一段心事。

“阿楚不疼。”少年不解地道。

林瑜默然捧起裙裾放入舆中,望了朝夕一眼。朝夕回神,忙低头,扶着回雪钻进了后面的舆轿。

林瑜望着舆轿远去,月下萧然而立,披了一身银辉。

“闯了这么大的祸,我们会被处死么?”阿楚环望四周巍峨的宫廷楼宇,担忧地问。

林瑜摇头一笑,“皇上若有此意,我们现已在往生的路上了。”

阿楚不解,但既然他如此说了,也便不再问下去。回头忽瞧见一个锦衣臣子走了过来,襟上刺紫云白鹤,品级不低。

阿楚未料宫中遇见旧相识,忙亲切地招了招手。林瑜不禁回头。

“林公子。”陈子寿走上前,翩翩一揖。

林瑜忙欠身,“不敢。”他有些过意不去,“在下本名林瑜……”

那日萍水相逢,他自知身份卑微,人们多有所不齿,纵使今后相逢,对方亦是不会与他们搭讪的,便未报真名,没想到陈子寿大方招呼。

“在下本名还是陈子寿。”陈子寿道。

林瑜与他目光相对,胸中清风明月相逢,只觉这逼仄迫人的宫墙中,也有难得一刻的畅快轻松,两人不由相视而笑。

安置了长公主,朝夕也无心再回丹霄阁,直接打道长清宫安歇。

分明夜凉如水,坐在舆中又觉无端气闷。

她命人停下,回雪上前扶她下地。

正路过汲泉小筑。

微风湿凉,吹过额头。朝夕紧了紧银裘披肩,心绪纷扰,有些头重脚轻,过了桥往里走去。

“公主?”一个身影转过来,诧异而惊喜。

回雪惊得立刻挡在她面前,朝夕举袖掩面,“何人放肆。”

“世子?”回雪亦没料到。

“你怎么在这?”朝夕从袖子后面探出头来,果然是贺迢。

“今日进宫陪太后诵经,晚上便住在安庆殿。”他低头行礼,“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

笑容在他脸上漾开,深夜中亦如朝阳和煦,“听说今夜宫中设宴,没想到公主会来此。”他在朝中无职,又尚未袭爵,并未出席宫宴。

朝夕默然走过去,倚着栏杆坐下。

“百里长红?”贺迢行至她身后。

朝夕忙抬袖嗅了嗅,酒气竟然这么重吗?

贺迢接过回雪手中的银炉,在怀里解出一个荷包,拿出指尖大小的一段香料,加了进去,“夜深风凉,殿下抱一会儿罢。”

朝夕犹疑接过,香气随着炉里的热度散发出来,是她用惯的南华香。

贺迢踌躇着离她远远坐下,赧然道,“听闻公主有不足之症,实在不该这么晚还出来,又喝这么多酒……然而臣能遇见公主,心里还是很欢喜……”

“谁给你的胆子,敢打听本宫的事情。”朝夕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此刻愈发愤怒,贺迢竟手眼通天,肆意打听她的起居病症,狂妄无礼。

“留霜为你传递东西,已被惩戒了,你休想再用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不不,不是她。”贺迢连忙摆手,“是九殿下,他这几日同我讲了不少公主的事情,说公主一年四时都要握着银炉取暖,哭时尤甚。他还说南华香可安心神,公主闻了,便可少哭些。”

朝夕怔然。

予光同他讲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飞白整日将亲事挂在嘴上,也只是说说而已,他却是用了心,打定了主意要将她托付给旁人。

贺迢递过帕子。

“我又没哭!”朝夕负气将银炉丢开。抬手去抹眼睛,不料抹得一手湿凉。

她不甘心去擦,却越拭越多。她捂住脸,背对了贺迢。

“在公主心里,就没人能及得上九殿下么。”贺迢低低叹道。

朝夕垂泪,“他有什么好?谁都比他好。”

“可公主的眼里却没有旁人……”贺迢脱口而出。

朝夕泪水愈发奔涌而出,贺迢手忙脚乱,“是我说错了,你莫往心里去。”

多日的委屈释放出来,此刻如何止得住,朝夕索性伏在栏杆上痛哭起来。

“公主。”贺迢不禁轻轻拍着她的背,他的掌心温暖熨帖,“有贺迢在。”

忽然回雪惊呼,“殿下!”

朝夕以为唤自己,泪眼朦胧抬头,沉重急促的脚步已倏忽来到面前。

予光面色阴沉,只扫了她一眼,便死死盯住了贺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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