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青(1 / 1)

整一夜,朝夕辗转反侧。外面更声再次响起,她披衣起身,走到窗边的软榻坐下,推开窗,已是斗转星移,天光欲晓。

她托腮发呆望着,这漫漫长夜,竟过得这样快。

东方的天色逐渐变得蒙昧而青蓝,门口忽有轻微响声,是予光推门进来。

微风送进早晨的清凉,值夜的回雪在外间睡得正香。他回身悄掩了门,殿内昏暗,他并未发现坐在窗下榻上的朝夕,缓步走上台阶。

床榻幔帐低垂,他驻足静立,一动不动。

军中三更催鼓,五更起行。而往常这个时候,她向来还是在安眠。

良久,朝夕见他伸出手去撩那帐子,然而还未触到,便停在半空,她的心亦随着他的手凭空提起。

他迟疑片刻,终是低头放手。

朝夕颓然瘫坐。他竟如此狠心了断。此去经年光景,临别都不见她。

予光转身,看到晦寐晨光中她坐在窗下,不由一怔,张口想要说话,又想起回雪还睡在外面,不由噤了声。

朝夕自觉狼狈,背过身去。

他走过去,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尚有几件衣裳在这里。”

“以后自然有人给你做新衣。”朝夕赌气,“旧的烧了便是。”

说完又觉极不吉利,心里懊悔,不禁怔怔落下泪来。

身后软榻一沉,予光坐下,伸手欲揽她。

朝夕推开,“仅剩这几日光景,你却连面都不露。”她越想越气恼,一边又怕吵醒宫人,复又压低声音,“你既不想见我,何苦又在这里拖沓。”

“你说够了没有。”他执意将她抱过,襟怀中带着外面晨霜的清凉。

良久,他方艰难开口,“我此行,也不知能不能回来……”

朝夕伏在他怀中,闻言哭得愈发微微颤抖。

予光于心不忍,只得改口道,“刚还要我走,如今这一吓唬,还不是要为我哭。”

他顿了顿,又道,“我从此不能看着你,你需按时服药,听端良的话。那老虎养大了就不好玩了,让飞白再给你寻些新玩意,等绰华宫修好你便早些搬去,离父皇也近些。贺迢虽……”

“你别再说了……”朝夕抬眸,满脸泪痕,“我都知道了。父皇疑你,我都知道了……你要小心青翟。”

予光大惊,目光在她面上转了一圈,便明白几分,他也顾不得再追问许多,赶紧扳过她的肩头,“千万不可对旁人说你知道,尤其不可令父皇察觉,记住了吗?”

朝夕抿唇不答,忽直身上前,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予光一听就急了,待要推开她,朝夕却死扣住双手,力气大得他竟一时也奈何不得,他哑声低吼,“你要听话!”

“我不怕死,上次死过一回,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只怕见不着你。”

她一口气说完,他却良久没有回答。

朝夕泪眼模糊,松手想去瞧予光神色,却被他更紧地锢在怀中,动弹不得。他仿佛从肺腑里叹出了一声,声音沙哑,“夕儿好好的,等我回来。”

予光走了。

启康帝赐金吾卫五百骑随行,做他的亲卫,连同麾东与绥南大营的两千精骑,队伍浩荡绵延。五更天阙拜辞天子,清晨仪仗浩荡出城,天子亲登宣德门遥送,奉安百姓争相围观。

都说东平王威震狄夷,风采不减当年。九皇子亦是重甲佩剑,朗然风姿无人能匹。长风绕旗,一路猎猎招展。

予光走后,启康帝放心不下朝夕,命太子留意照看。

风毓得了这句话,来往得分外殷勤。

这□□夕正与飞白打双陆,他又来了。

飞白只得起身行礼。朝夕不理会他,只瞧着棋盘出神。

“这样大雪天气,你这殿里还温暖如春,花开正好。”风毓含笑坐在她对面,漫不经心地摆手命飞白起来,“如此洞天福地,难怪你不愿搬走。”

“太子哥哥请修绰华宫,苦心孤诣,至今未成。”朝夕收了棋子,抬眉到,“倒要我搬到何处去呢。”

风毓一怔,以往朝夕一听说离开长清宫便哭闹,今日的反应倒让他措手不及。他目光在她脸上流转一番,又落在飞白身上。

“听说你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这舶来的玩意儿,我也懂得一些,今日便与你打一局。”他说着便拿起骰子一掷。

飞白只得遵命过来在榻边坐下。他出身低微,又众所周知的胸无大志。风毓一向瞧不起他。

朝夕将收好的墨玉棋盒往盘中一推,“十二哥可要小心陪着,若是太子殿下输了再大闹一通,怕也要将你罚到景陵去思过了。”

“胡闹!”风毓叫嚷起来,脸上有些挂不住。忍了一会儿,笑讥道,“说话如此锋利,以后自有外人治你。”

他一边说烦,一边成日来找朝夕。

飞白因此不愿再来长清宫,朝夕只得和他躲去别处玩。这天傍晚,两人在留芳园西南角的草丛里捉蛐蛐。

正是天高云淡的好时节,万里长空一抹火烧云,绚烂苍茫。

“就是这了,湛渠的温泉从地下经过,这里常年比别处暖和,刚儿奴婢就是在这听见蛐蛐叫的,声音雄壮不输夏天。”回雪站在一旁,喋喋不休。

飞白嫌她聒噪,“好姐姐,我的大将军都被你唠叨跑了。”

回雪一撅嘴,“殿下不给奴婢记一功,还怪奴婢不成……”

朝夕忽示意她噤声,侧耳细听。

飞白也发觉了,将靴脱了,只着绫袜,蹑手蹑脚地拨草前行。追踪半日,总算瞧见了蛐蛐真身,大六足银抹额,项上一圈青毛,一对白牙分外引人注目。

那厢他宫里的小太监安春也暗中包抄,腹背夹击。

蛐蛐浑然不觉。飞白捧着纱罩,弓起腰扑了上去。

忽咚地一声,鼓声乍起,不知从何处传来,响声如雷,密集如箭,将人心震得也跟着咚咚直跳。

蛐蛐乍然一窜,飞白惊得失去平衡,摔在地上。

安春忙上去扶他,被飞白一把甩开。朝夕赶紧过去瞧,飞白颤颤巍巍抬起了纱罩,空无一物。

“是谁!”飞白悲痛欲绝,“光天化日宫禁之中,敢公然击鼓,不要命了!”

无人应答。

长清宫中的留霜、回雪、临泉等人,与飞白的宫人们面面相觑,三缄其口。

“哑巴了不成!”飞白沉浸在悲痛中,未发觉众人有异。

“是太子。”一个小宫女低头小声答道。

这回轮到朝夕和飞白相对诧然。朝夕不认得那宫女,等着飞白去问,然而飞白也直直地看着她。

朝夕这才想起,那是予光宫中一个不起眼的丫头。

倒不是真的不起眼,她也算面容秀丽,身量袅娜。是一次启康帝心血来潮,嫌九皇子身边冷清,乘醉将两名舞姬赐给了他。

朝夕因此别扭了几日。后来去予光处闲坐,见到这丫头换下罗裙广袖,一身宫女服饰,怯生生地端着茶上来。

“让临泉伺候便是,旁人我也用不惯。”予光淡淡道。

后来便不见那些人了。如今予光随军离宫,宫中只留几人日常打扫,其余的宫人,一部分去了云妃处伺候,一些便来朝夕宫中打杂。

朝夕嘴角一挑,“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福兮。”

众人一怔,回雪嘴快,“大胆!敢冒犯公主名讳。”

福兮忙跪下,“奴婢不知,奴婢该死。”

朝夕抬手制止回雪,上前问福兮,“你刚刚说这鼓声是什么?”

“是东宫又‘开战’了。太子殿下近日在宫中演武操练,让宫人们扮成兵士对垒,持棍棒拼杀。太子殿下披甲登台,亲自擂鼓指挥。”福兮说了几句,胆子也大了起来,抬头瞧瞧天色,“再晚些,他们便点上火把,次次都是打到三更,打到头破血流才罢。”

朝夕与飞白无语沉吟。

长清宫和太子所在东宫分踞内宫东西,自是听不见响动,启康帝的太和宫隔着留芳园,就更远了。然而东宫周遭的宫室如云,竟无一人敢去禀报皇上。

“如今已是太子的天下了么。”飞白望着东宫方向,喃喃念道。

夕阳西沉,金色的余晖肆无忌惮地燃烧着,最后一缕迸射出云层,洒在他的侧脸上,反而更添一层看不见的晦暗。

飞白很快收敛了神色,对左右道,“蛐蛐都跑了,还傻站着做什么。”

他见朝夕犹自发呆,便对福兮道,“你也起来罢。”

安春等人忙收拾了捕蛐蛐的东西,准备回宫。飞白抖落袍袖上的草屑,想起什么,牵起嘴角笑了。

朝夕不由出神,飞白的笑向来是温暖爽朗的,也许是此刻光线晦涩,她却恍惚觉得有些苍凉。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转身,“这可是一天里最美的时候了,你便叫向晚罢。”

“谢殿下赐名。”向晚连忙叩头。

这日,飞白未如约来长清宫习琴。朝夕闲时翻予光的藏书,回雪来禀报,“奴婢听临泉说,十二殿下本是要来的,半路被太子殿下的人叫走了。”

朝夕一听便觉不放心,予光不在,风毓行事愈发肆无忌惮。

“去看看。”她带人赶了过去。

风毓他们正在学馆。

今日分外热闹,远远地便听见有人在欢呼,“按住他,按住他!”

朝夕悄悄走上前去,绕过影壁,只见几位锦帽貂裘的皇子围在一起,七手八脚按着中间一人,一个肥胖的皇子骑在那人身上,拿着匕首冲着他的眼睛挖去。

朝夕脑中轰地一声,气血上涌几乎站立不住,拔腿奔上前,“你们干什么!”

众人正玩得起劲,根本没听见她的呼喊,冷不防朝夕冲上前,一把将那皇子推得踉跄倒地。繁杂的喊声立刻消弭殆尽。

那位被推到的皇兄,朝夕一时也想不起来是谁。启康帝子嗣繁茂,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陪伴在他身边。

“你们怎么如此狠毒?!”朝夕回头质问风毓,却乍见飞白惨白着脸,站在风毓身侧不敢看她。

她瞪了飞白一眼,转身去扶地上那人。他踉跄起来,脸色苍白,惊恐地看着她。

阳光下,他的眼睛是漂亮的绿色,好像清澈的宝石。

“他一个质子,是我大晋的奴隶而已,紧张什么。”风毓仰头大笑,又执了飞白的手,“今日难得有个新乐子,我专门派人叫飞白过来一起看看。”

他向朝夕伸出手,“小十七,到三哥这来。”

朝夕一言不发走上前去,风毓脸上绽开笑容,然而下一刻他的嘴角就僵在那里。

她一把拉过了局促不安的飞白,“父皇常说,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十二哥都忘了么?”

风毓悬在半空的手慢慢放下,冷冷看她。那一瞬间,于咫尺之间,又仿佛千里之外。

飞白满面羞愧,朝夕明白他是被太子逼迫,握紧了他的手,抬头冷眼瞧着周遭的人,他们皆是骨肉兄弟,大晋皇族,他们生下来便高高在上,视旁人性命如草芥。

她示意飞白扶起跪在地上的人。

“玩得好好的,飞白,”风毓敛了神情,转而悠悠笑道,“这就要走了么?”

“质子应以国礼相待,太子殿下公然羞辱,不怕父皇怪罪下来么?”朝夕问道。

飞白连连扯她,“别说了,快走罢。”

“你叫什么名字?”回到长清宫,朝夕这才打量这个绿眼睛。

他转目扫了一圈周遭,发音有些生涩,“钧青。”

“哪里来的,何时来的?”

他茫然抬头,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他是赫连国的四皇子,上个月刚送来做质子的,之前那个不是成年被召回去了么。”飞白道,饶是钧青听不懂,他还是压低了声音,“据说他生母地位低微,只怕是回不去了。”

回雪端了点心上来,钧青不由瞥了一眼。他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却比朝夕还矮一头。

“我请你吃。”朝夕请他坐下。

钧青戒备地看了看飞白。

飞白从怀里掏出一条银丝缠成的小蛇,绕在手腕上晃了晃。

钧青的绿眸立刻亮了起来。

朝夕叹了口气,飞白果然是个中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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