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深沉,天气乍一变冷,宫里各处都燃了炭火,早早挂起宫灯。
然太和宫还是一片昏暗,烛光飘摇。
端良行至殿口,双瑞正抱着拂尘迎面出来,两人相视一眼,双瑞叹了口气,“陛下今日比往年更不好了,也只有你能去陪他说说话。明日还要起驾去太庙春祭,姑姑可要帮着劝劝,让陛下少喝些酒。”
端良点头进去。
外殿窗户都开着,夜里寒风吹入,卷起层层幔帐纷飞,铜鼎里的炭火忽明忽灭,如天边星火。
她将窗一扇扇关闭,幔帐飘落,露出启康帝坐在榻上的身影。
他头发未束,披散下来,大半花白,不同于朝堂上冕兖堂皇,只着白色寝袍,背脊微微弯曲,正对着一桌饭菜出神,一箸未动,而那一壶烈酒,已饮见底。
“皇上。”端良跪倒行礼。
“过来坐罢。”启康帝也不回头,缓缓道,“今日她生辰,有你在,她也会高兴。”
端良也不多辞,起身过去,在启康帝对面的榻上靠边坐了,望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都是小姐爱吃的。”
“她今晚若来,还会认得我么……这些年过去,我已如此苍老。”启康帝饮尽杯中酒,忽又苦笑了一下,“可她怎么会来呢。这些年,她本就恨我,好不容易离了我,又怎么会来呢?”
端良坐正了身,“陛下何出此言,小姐何时恼过陛下。”
启康帝怔怔望着地下,“她虽未表露,我却知道。她一直怪我当年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带回宫中,怪我累及贺氏、连累她的兄长,更怨我夺了皇长兄的皇位。”
端良脸色惨变,扑通跪地,“陛下!”
启康帝看着空荡荡的宫殿,苦笑,“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可怕的。连与你也不能说说实话了么?”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双瑞已将人都遣出了,大殿里一片寂静,只闻他的嗽声,如凛冽秋风撕裂最后一片落叶。
“当年陛下得了皇权,却仍依顺小姐的意愿,准她在庵中修行,保全贺氏名节,这些小姐怎么会不感念。要怪也只怪奴婢,在小姐急病时走投无路,闯宫去找陛下。彼时太后、皇后俱视小姐为魅君之祸,欲除之而后快。纵然小姐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陛下却无法忍心袖手旁观。小姐温淳善良,明白陛下进退维谷的心境,怎么会怨陛下。”
“我是为着自己的私心。那是我这一生最快活的三年,我曾以为她亦如此。然而近来,许是我老了,许是与她分别的太久,我竟越来越不确定,是否完全得到过她。”
启康帝眸光明亮,映着殿内的灯火,酒入喉而升腾,烧得他胸口沉闷欲裂,“年轻的时候,目空一切。什么长幼尊卑,位分伦礼,我连乾坤皆可扭转。至于言官弹劾、朝野议论,也大可挥刃杀光。”
启康帝对着虚无大声质问,“可我错了!否则她如何忍心弃我而去,如何忍心!她心底到底还念着贺家,念着先皇和皇长兄……”
他酒意上涌,头痛欲裂,“我的朝夕长大了,也要像她一样离朕而去了。都在骗我,她们都在骗我……”
端良知他醉了。他一向自律少饮,这般模样极为少见,不亚于当年绰华夫人过世时的情景。
“又有谁,一辈子就只在意一人呢。十指各有长短,却都连心。小姐出身贺氏,淮国公与夫人老来得女,视若明珠,世子更是百般疼爱妹子。她纵使心里再向着陛下,行事怎能全然不顾及贺氏门楣。至于夕儿,陛下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在她眼中,陛下从来不是君王,只是父亲。”
端良说到此,离座跪倒,“奴婢斗胆,替公主求陛下一个恩典。”
启康帝心事重重,“你说。”
端良低眉垂眸,“小姐过去虽无名分,但荣宠一时,难免不容于后宫。如今陛下又加倍宠爱公主,是她的福分,但小姐在世时也常说,天恩厚重,常人受之恐折福泽。公主自幼体弱,自当祈圣上护佑,可凡事过之则不及。陛下今后,还是少纵容公主为好。”
她语毕,启康帝沉吟良久,“朕明白,因着当年绰华的事,后宫容不下朝夕。过去太子和老九相争,各宫各怀心事,背后各有门阀,朝夕与予光走得近些,皇后不高兴。往后若没有朕在,她凶多吉少。你如此担心,亦有道理。贺家是朝中最有权势的,朕却偏偏不能……左挑右选,朕也不知该把夕儿托付给谁。”
端良复又叩头,“皇上福寿延年,不必急在这一时。公主还小,不识世故,在宫中惹是生非,是奴婢辅教之失。”
“这些世故,朝夕不需知道。”启康帝倦然阖目,摇了摇头,“朕若不能护她周全,便负了对绰华的承诺。你起来罢。”
端良起身拭了拭泪,“先帝去后,小姐在景陵守灵修行,陛下新君登基那天,满城礼乐,彻夜不休,远在景陵也依稀可闻,整整一晚,小姐只说了一句话。”
启康帝不禁抬头,“她说什么。”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那时我还不懂,以为小姐是在思念先帝。”
两人相对无语,启康帝以手覆面,摆了摆手。
端良告退,“酒重夜凉,陛下早些歇息。”
她出得门来,正遇着双瑞,“这些日子公公可要留神些。”
双瑞叹气,“得了,我这就送醒酒汤去。”
端良怔怔望他离去,此时夜风一吹,方觉冷汗已透了衣背。
回到宫中,朝夕刚睡下,端良落坐在床头,轻轻摩挲她的额,朝夕翻身,“姑姑怎么了。”
“公主平日里,就听些话罢。”端良缓缓道,“如今的周全,全赖着陛下,可君心难测,你既顾着骨肉亲情,就要远离朝局政治,两者自古不能双全。人心一旦生隙……”
“姑姑怎么又说起这些。”朝夕揉着睡眼。
端良为她掖了掖被子,叹了口气,“睡罢。”
三月初三,初春时节,逢启康帝在位二十年,礼部安排,圣驾赴清穹山祭天。宫中已有人听闻了谢渊侯的事,各人心怀鬼胎,私下托朝中亲族打听,本以为圣驾会坐镇奉安,未料时日将近,启康帝丝毫没有更改行程的意思。
朝夕寝宫外,端良与双瑞闲话,“太和宫连日议事,你这几日也劳心了罢。”
双瑞偷眼瞄了瞄四周,苦笑道,“谢渊侯那事,想必姑姑也听说了,各宫都私下差人来问,逼得我无处可躲,姑姑却是唯一不问的。”
“你我都是前尘旧人,今日之事,是十四年前种下的因果,何须再问。”
“一晃已这么久了啊。”双瑞难得地敛了面上笑容,叹了口气,缓缓道,“等到我们这些旧人也入土,那些过往也就彻底消失了,后宫皇廷,又会平静得像水面一样。”
端良望着院中和煦的阳光,“我如今只愿公主能平安长大尚人,这辈子便无憾了。”
“陛下宠爱公主,姑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殿下临行还是不放心公主臂伤,一忙完就过来探看。”
两人正说着,忽听殿内砰地一声,是茶盏破碎的声音。
端良忙挑帘进去,只见启康帝面色阴沉,“谁教你说这些的?你又是听谁说崇州生变?”
朝夕跪在榻上,“是儿臣自己要说的,求求父皇了,就让九哥回奉安罢。”
端良忙喝了一声,“朝夕!”
启康帝瞥她,不动声色道,“成年皇子随军历练,是大晋的传统。纵使崇州有叛乱,他也该身先士卒,尽到皇族的责任。”
“可是!”
“公主不可再说了!”端良顾不上启康帝在侧,频频以目示意朝夕。
启康帝冷笑转头,朝夕咬了咬唇,在榻上叩头,“若有战乱,儿臣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执金吾擎大纛为九哥助阵。可是,可是就怕有人乘乱暗算九哥。”
启康帝盯着她,一字一句问道,“那你告诉朕,谁会害他?谁敢害他!”
端良暗中叫苦,事已至此,无能为力。
“一个被父皇放逐的皇子,他已经失去了最坚强的屏障。”朝夕抬头迎上启康帝的目光,声音颤抖,“父皇顾全东宫威严,牺牲九哥,如今人人都知他失宠。大晋太平这么多年,皇兄们都未曾打过仗,父皇却在这个时候让九哥去,那些揣度父皇心思的人,又会如何对待他呢?”
启康帝面色发青,勉强隐忍着,“后宫花园子不好玩么,没有奴才给你解闷么,还是朕赏你的玩乐不够多?你为何不能做好大晋的公主,非要去打听朝堂之事。治国齐家,那是国士所为!你知道你今日说的话,会给自己召来什么罪过?”
“儿臣无知,却明白九哥是亲人,父皇将他置于危局之中,就没有一丝不舍么?这些年九哥一直……”
“够了!这些话,是不是早就存在肚子里了!又是上台演戏,又是捉弄太子,你是何居心?仗着朕的骄纵,当朕好骗么!”
“公主病重糊涂,出口不逊,是奴婢教导失责。”端良扑通跪下解劝,四顾庆幸殿内无人。帝王金口玉言,被旁人听去,朝夕就是欺君之罪加身。
“她哪里糊涂?是朕糊涂,这么多年一直蒙在鼓里!”启康帝气得脸色涨红。
双瑞战战兢兢行至门口,从未见过启康帝对安盛公主如此震怒,大气都不敢出,跪倒在槛外,示意闻声而来的宫人退下。众人见他都跪着,哪里敢就此去了,如履薄冰,纷纷列跪在院中。
“父皇纵使恼怒,儿臣也还是要说。因为除了儿臣,于九哥一事上再没人敢劝父皇了。他们见到太子得势,自然都去攀附,众口一词。儿臣不忍眼睁睁看着父皇将亲人放逐,父皇终有老去的那一日,到时追忆起今日,就自信不会后悔么。”
“你放肆!竟敢,竟敢如此侮辱朕、诅咒朕!”启康帝大步过去,直指朝夕,“朕堂堂天子,拥有满朝文武、阖宫后妃皇子,就你一个有真心?不过是朕宠你多些,你眼里就容不得旁人!你说,那天朕在太和宫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朝夕瑟瑟发抖,一双眼却睁得大大的,她攥紧了拳头抑制颤抖,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却出口就消散了,“听到了……”
“那你为何敢骗朕。”
朝夕望着他,忽然嘴角似笑了一下,眸中却滚下泪来,她挺直了脊背,仰头轻轻问道,“父皇如今既知道了,打算如何处置儿臣。放逐出宫,还是直接杀了?”
启康帝猩红了眼,一掌落下,打得朝夕翻倒在榻上。
“公主!”端良心疼地叫了出来,扑过去抱住启康帝的腿,生怕他再下重手,“求求皇上饶了公主。”
启康帝一脚将她踢开,转身走了出去。
端良忙去探看朝夕,她已晕了过去,满脸泪痕,手脚如冰。端良知她旧疾发作,哭将她抱在怀中,“快请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