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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襕衫大敞,头发散乱的青年人被冰流从桌子底下薅了上来。
那人一身的酒气,显然也是宿醉未醒,个字那么高,连站都站不稳,他竟反手亦死死拽住了冰流的袖口,两相僵持起来。
方才他们的谈话虽未触及什么绝密信息,到底是闭门相商接下来的暗中调查,事关王府家事,小庄身为影卫,警惕心大起,亦直取此人咽喉。
“什么人?竟敢躲在桌下偷听!”
薛云直赶忙伸手阻拦,“别、别动手。这……这人是我大理寺的同僚。”
“同僚?”
“算是吧。”那人仰起头来,拨开了盖住眼睛的几缕发丝,自我介绍,“钟意之,大理寺评事,候补。”
李衡似笑非笑,问道:“大理寺评事,八品……还候补?”
钟意之敏感地感受到了嘲讽,眉峰一挑,立刻嚷嚷道:“怎么?看不起八品候补?!”
“别吵了,都怪我。”薛云直两条胳膊在空中挥舞,就没停下过,“我这记性真是绝了!昨夜同僚相聚,酒局结束后,我兴致甚高,便邀请意之来我的工坊参观,不想我二人都太醉,最后都昏睡在地上了。”
他又赶忙对钟意之使眼色,“意之贤弟绝对是刚睡醒,不知故意藏在桌子下面偷听,对不对?”
钟意之冷笑道:“哼,什么七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听了,又如何?”
小庄听了,又要干仗。李衡倒是瞥着薛云直问道:“薛兄不是最为看重这处工坊,轻易连令尊都不许进来的么?怎么如今都能随意领不知所谓的人进来了?”
“不知所谓?你又算什么……”钟意之一敛衣襟,就想冲上去和李衡近距离理论,只是一只手臂被冰流死死按着,不得施展。
“我请他来是因为,他与我也算是同道中人吧……”薛云直说着说着,又开始挠头,今日才过了个早晨,他已经快将自己挠秃了。
在这座繁华都城中,钟意之也是个异类。他自铁匠家庭出身,却是天资聪颖,读书向来无师自通,十七岁中了秀才,随后却一头扎进了杂学书目中,今日研究种植,明日养蚕,后日又去野外观星,日程如此忙碌,功课自然就再无长进。
平日里他也很忙碌,他帮出行不便的老丈制作轮椅,帮老奶奶找丢了的猫儿,为了帮酒坊改良了新酒的口味大醉了一场,在市井小百姓们眼里,这年轻人虽然有些不着边际,但尚可算是个乐于助人的好青年。
就在上个月,大理寺一时繁忙,不想城中又突发了个案子——金陵太守家四岁的小公子失踪了,太守涕泗横流地求大理寺同僚帮忙,大理寺卿不忍拒绝,于是将这桩案子指派给了下属薛云直。
薛云直亦忙,眼看着太守在自己桌案前面转圈圈,实在是焦头烂额,正巧这时一个叫钟意之的求见,说他能找得到人。
薛云直乐于丢出这个烫手山芋,钟意之随即展开调查,不过半日时间,就找到了跌落枯井,受了些许皮肉伤,哭累了昏睡过去的小公子。
自那以后,钟意之又帮大理寺办了几件麻烦却不重要的案子,一来二去,不务正业的青年竟也混上了个大理寺评事候补的名头。
薛云直和众人简单介绍过了钟意之,骤然一拍脑门,“对啊,这可真是太巧了!钟贤弟也算我大理寺的人,出入各处都方便,我不在的时候,让他替我一个月,不是正好?”
薛云直提议后,房间中着实沉默了好久。小庄同柳丝韧都面面相觑。
薛云直冷汗直冒,又接着问道:“世子,钟贤弟,你们觉得呢?”
钟意之咧嘴一笑,露出两个虎牙,“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又是薛大人你托付,我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他又转向冰流,拨弄她的衣袖道:“不过这位小姐,能不能先放开我?你的手劲还挺大……”
那位手劲很大的小姐放开了他,却又突然进行了一连串的盘问。
“你是金陵人士,家住何处?”
“下水门内,黄花巷。”
“籍贯何处?”
“早些年太原迁来的。”
“你家的铁匠铺叫什么名字?”
“精诚铁铺。”
“你在哪家书院读书?先生叫什么?”
“隆原书院,先生叫徐原。”
“你爹是铁匠,他怎不将手艺传给你,倒教你去读书?”
“喂,我爹盼着我飞黄腾达,不行吗?”
“好了。”李衡望了一眼冰流,才道:“我知道薛兄在不会马虎糊弄,他推荐的人我自然相信。”
钟意之抚掌而笑,“很好,那就这么定了。其实刚才我没睡醒,但你们说的话我也都听见了。钦天监是吧?给我一天时间,我想办法带你们黑进去。”
离开薛府的路上,李衡低声问向冰流:“那个钟意之,你怀疑他是赵氏兄弟的人?还是阴者司?”
冰流轻叹一声,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整个人出现得很突兀,于是想要用最简单的办法突破一下此人,想不到他还是能对答如流。”
李衡道:“那就让小庄和丝韧查他的底细,你莫要太过担心了。”
“好。”
离开了薛府,马车继续驶出城外,冰流陪同丝韧一起,真正地去祭奠了柳夫人。
此刻扮作了柳家的女儿,面对柳门颜氏的墓碑,冰流确是有缅怀悼念。
可看着丝韧亲自洒扫、供奉祭拜,冰流也不禁追思起自己的亲人,那些无论是清明还是忌日,这么多年来都不可能被正大光明祭奠的罪人。
她曾经那么笃定,他们不会是罪人,说穿了,都是珹王失势殃及池鱼,看穿了,都是赵氏兄弟主使的阴谋。
但那日看到那枚观蝉局装信的竹筒后,她多年来的信念崩塌了一个角。
她不知如何面对,于是连李衡都暂且瞒着。
可这样下去,终是不行的。
待到丝韧烧过纸钱,冰流轻声唤她。
“丝韧。”
“嗯?”
“待回柳府后,可以将其他观蝉局的信也给我看看么?”
“当然可以。”
回到了榴园,雍叔早已准备好一切。他端着祭祀用具,跟随李衡来到藏在暗室中的无名牌位前,看着世子沉膝下拜。
他的母亲,贵为一朝王妃,却因为死得过于诡异蹊跷,被草率地处理了丧事,这么多年来,从未享受过死后的哀荣。
他的父亲,虽然还在,却仿佛活死人一般,被困在混乱的心智里,被困在荒芜的王府中。
他在同时祭奠他们二人。
他有预感,于是他在心中默默告念父母,这一次,终于有希望做到了。
清明那日的晌午,柳府闹出了些不小的动静,听闻是丢了件要紧的首饰,待到柳小姐与珹王世子成婚时要戴的。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柳大人赶忙派人去大理寺请那位擅长寻人寻物、思路清奇的八品评事候补钟意之过府。
于是钟意之在翌日清晨出现在柳府,才算得上顺理成章。
钟意之还是昨日那一身打扮,头发不曾很规整地束起,袖口也不知在何时蹭上了墨汁,但他自己毫不在意,见到众人,笑得比外面的天气还明媚三分。
唯有冰流板着一张脸,依旧敌视他的一举一动。
“薛大人刚刚已经出城了。不过你们放心,钦天监那边,他已经都打点好了。”
钟意之取出一卷图册,铺开在众人面前。
“这是钦天监内的布局,十年内的灵台观星录,都放置在这一处。”他伸手指向一排并不起眼的公房。
“钦天监本就不是什么刑狱衙门,所以每日夜间都只留两个看守。薛大人打听过了,再过两日,四月初八那天夜里,负责值守的那两个人最是惫懒,到时候,你们可以随我去探访一番。”
冰流听完后,直接道:“我会去。”
钟意之瞪大眼睛,指着冰流的方向却又惊讶地看向李衡。
仿佛在问,你官宦人家小姐出身的未婚妻要去夜探钦天监?
想不到李衡却是无动于衷,只是道:“我也去。”
“好啊,那就我们三人……”钟意之的笑容有些玩味,话音却被淮光打断。
“那我自然也是要跟着小姐的。”
冰流的心又沉了一沉。
这些天淮光与她算是合作愉快,并未冲突,眼下她也并没有什么想要瞒着淮光的。
但她不能忽略,自己正处在严密的监视之下。
这种感觉令人窒息。
钟意之倒也不乐意了,“喂,钦天监再不防备也是个官府的地盘,你们以为是去郊游吗?至多也就去三个人了!”
淮光闻,沉默僵持着,倒也是不好向钟意之吐露自己需要监视冰流的真相。
冰流回头看她一眼,轻声道:“你若不放心,便在外面等,我出来立时会与你相会。”
淮光在心里稍作纠结,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于是只得道:“好。”
于是一次夜探定下了行程。
临走前,钟意之又道:“哦,对了,薛大人还说,他询问钦天监的眼线时得知,近期恰巧又要又一次月食天象呢,你们或可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