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阁的顶层风很大,吹得沈清漪浑身泛冷。
她坐在栏杆上,身后是一片宫中盛景,远眺亦能望见宫门。
踏出宫门,便会是另外的天地。
然而,她却再踏不出去,不知是被自己还是被别的什么,困在这个地方。
凝神之间一阵凌乱又急切的脚步声传来。
沈清漪收回视线,回头循声望去,只见裴昭沉着脸大步朝她走过来。
在裴昭身后,一张张熟悉的脸。
宋棠、裴璟、魏峰……
沈清漪偏一偏头,看向摘星阁前一株高大繁茂的香樟树,不轻不重道:“昭哥哥,不要再过来了,我想同你再说一说话。”她语声平静,所有人却随着裴昭停下脚步,站定在离她有些距离的地方。
她在琉璃殿枯坐一夜,她一整夜想着过去那些事、想着裴昭的话。
却直到方才在御花园做出冲动举动,当她被轻易制服,她终于如梦初醒。
如今的她根本伤不到宋棠分毫。
人人都会护着宋棠,人人都不会愿意看宋棠受伤。
她所谓不会放过宋棠的想法,太过不自量力。
甚至,或许根本不是她会不会放过宋棠的问题,而是宋棠会不会放过她。
慌乱之中跑到这摘星阁。
步步往上,思绪逐渐变得澄明,当到得这顶层方知自己再也没有路。
她无路可走。
沈清漪想到这里,反而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
便这样罢,她心想着,若能叫裴昭此生都记得自己,也是不错的。念头转动,沈清漪冲裴昭举起一只手臂,衣袖滑落,露出大年初一的夜里,裴昭补偿给她的那一支玉镯。她最终仍将它带在身边。
“或许从那一日,我不小心将我们的定情之物弄丢便是预兆。”
沈清漪低声对裴昭说着,眼睫轻颤,“即使补偿,也再不是原来的了。”
“这么多年……”
她声音放得很轻,像说得艰难,“毕竟是这么多年。”
“昭哥哥,纵然你今日已不再爱我,但我依然爱着那个会温柔哄我的人,依然爱着那个记得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的人,依然爱着那个忍不住想和我见面的人,也依然爱着那个悄悄带我出宫,陪我去放烟花、放孔明灯的人。”
“只是那个人,我再也找不见了。”
“也许我该祝他一切都好,平安顺遂、福寿深远,可我又心有不甘,无法释然。”
沈清漪一双眼睛含着悲伤之意,望向裴昭:“你知道,我本不是这样的人,可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人?可即便我变成这样的人,我也希望昭哥哥看得明白,你如今放在心尖尖上那个人未必也将你放在心尖尖上。”
裴昭听着沈清漪的话,到底出声打断:“你先下来。”
他欲图靠近,沈清漪的身体却往外挪一寸:“不要过来,别过来!”
“你若不想逼死我,便不要过来。”
“事到如今,如果不是这样,昭哥哥,你还愿意认真听我说话吗?”
裴昭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努力不去想宋棠也在这个地方,回答沈清漪:“愿意。”
沈清漪却笑:“昭哥哥撒谎。”
“不过,你愿意再哄我一次,我心里依然是高兴的。”
“但我却只想自私一回。”
一句话说罢,她目光落在宋棠身上。
这个看似骄纵蛮横却步步将她逼上绝路的人,沈清漪看着她,这一刻亦觉得她很美,又觉得她未必不可怜。几息时间,沈清漪低声开口:“宋棠,你确实厉害,可是,你或许想不到,你这样出身高贵、花容月貌的人,也曾被我踩在脚下。”
“你以为昭哥哥宠爱你,皆因真心爱你护你吗?”
“不是的。”她摇一摇头,“或许现在是,但在从前不是这样的。”
“在你初初入宫时,得以备受圣宠,只是因为昭哥哥不想让旁人注意到我。他不希望我受到伤害,所以故意纵容着你在后宫生事,让别的妃嫔嫉恨于你。”
裴昭听沈清漪谈起这些,身体僵硬。
他身后传来宋棠质问的声音:“我为何要信你?”
“你可以不信,但事实便是事实。”沈清漪迎上宋棠的目光,笑一笑,“或者,你回头可以问一问昭哥哥,看他如何回答你,抑或是,他会无法回答你。何况,我说得这么多,你有听见昭哥哥否认半个字吗?不否认正因皆是事实。”
宋棠似脸色变一变。
裴昭一时间感觉胸口发闷,嗓子却哽住,说不出斥责之语。
他闭一闭眼,最终单单说得一句:“好了,别说了。”
睁眼重新看向沈清漪,裴昭继续沉声道,“那地方太过危险,你先下来。”
沈清漪没有理会裴昭的话。
她自顾自说:“那一晚,我们去放孔明灯。昭哥哥,我许的愿望都与你有关。‘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这些,却都无法实现了。好在还有另一句。”
“死当长相思。”
她一字一句将这句话念出来,说,“昭哥哥,既你已不愿与我厮守一生,那便许我长相思罢。”
沈清漪第一个字出口,裴昭已发觉不妥。
待他疾步上前,想要去阻止,却终究快不过沈清漪的动作。
坐在栏杆上的人一个仰躺,立时间直直坠落下去。
裴昭扑过去,伸手想要将她拽住,偏偏一片衣角都没有触碰到。
“清漪!”
一声饱含痛楚的呼喊再无回应。
那个叫做沈清漪的女子,坠落在青石板地面上,鲜血横流,血泊中的她如同一朵开败的花。裴昭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一幕,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终是急火攻心,身形微晃,呕出一大口血,来不及多想,却又眼前一黑,昏倒过去。
·
裴昭昏倒,宫人们七手八脚把他送回养心殿。
御医们匆忙被召去,请脉、施针、开药,又是一阵慌乱。
裴璟和宋棠一道守在外间,等待御医们回禀情况。
未几时,竹溪从外面快步进来,在宋棠耳边低声说:“娘娘,已经将婉顺仪收殓了。”
宋棠点一点头,又看一眼正双眼闭紧、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裴昭。
她心里却没有太多的想法,唯有面上表现得怅然。
“宁王殿下,淑贵妃。”
过得片刻,王御医从里间出来与他们行一礼。
宋棠当即起身问:“陛下情况如何?”
裴璟视线同样落在王御医身上。
王御医斟酌着说:“回淑贵妃、宁王殿下,陛下的情况……有些不好……陛下今日遭受刺激,急火攻心,勾起旧疾,因而呕血陷入昏迷,虽已施针,但不知何时才能醒,唯有先行观望。”
宋棠道:“那便劳烦诸位御医仔细照料着。”
“若陛下出了什么事,你们应当晓得会有什么后果。”
裴璟看一眼宋棠,语气冷硬,对王御医说:“你且回去继续守着陛下,有情况必须及时禀报。”王御医恭谨应声,复行得一礼,后退几步,折回里间去了。
王御医说裴昭被勾起旧疾。
宋棠便记起春猎之后,一年间,他数次卧病在床。
之前那几次,裴昭都挺过来了。
这一次……他还能像之前那样挺过来吗?
宋棠心下琢磨着,看一看身侧的裴璟:“宁王殿下,宫中虽暂时封锁消息,但事关陛下身体安康,毕竟是大事。若陛下一时不能病愈,这消息也是瞒不住的。”
裴璟说:“母后那边,我会去说。”
略微停顿一瞬,他又开口道,“朝堂上也还有我在,淑贵妃不必担忧。”
宋棠见他如此定得住,轻轻颔首:“宁王殿下受累。”
只再次坐下,宋棠不由得琢磨起其他事。
……
裴昭足足昏迷得三日。
这三天时间,一干御医轮流守在里间,日夜留在养心殿,无法离开。
宋棠这几天自然也没有回春禧殿,姑且做足宠妃本分,一直守在裴昭身边。
故而裴昭醒来之际,一睁开眼,首先看到的便是宋棠。
宋棠趴在床沿,似乎睡着过去。
裴昭安静的看着他,逐渐感觉到嗓子发干,身上也不怎么好受。
回想起那一日摘星阁发生的事情,他知是自己的身体情况不好。然而想起那些,想起沈清漪从摘星阁跳下去的一幕,他也不知如何面对宋棠,想要去触碰她的心思也收敛了,只安静看她。
宋棠却很快也醒来了。
她睁开眼,手背揉一揉眼睛,看向床榻上的人,便对上裴昭的一双眸子。
四目相对的那个瞬间,宋棠怔一怔。
而后,她别开眼,脸上不见任何激动之色,淡淡的一句:“陛下醒了,御医们都候在偏殿,臣妾让人去请御医过来。”
话音落下,宋棠站起身,转身要走,又被裴昭握住手。
她偏头,听见裴昭低哑的一声:“棠棠……”
那样悲伤的语气,像她正在做着什么令他伤心至极的事情。
宋棠没有回身去看裴昭,而是抽回手,低声问:“陛下,婉顺仪那一日所说种种,是真是假?”
裴昭闻言愣住,没能立刻回答。
宋棠便声音很轻又像含着叹息说得一声:“臣妾明白了。”
下一刻,裴昭眼看着宋棠从里间走出去,想起身去拦,身上却无多少力气。
他看着那一道背影,知道她是对自己失望了,哪怕守在他身边。
胸腔里的一颗心脏如同正被凌迟般痛苦不堪。
裴昭手掌捂住心口的位置,几息时间,止不住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又是呕出一口血来。
御医正从外面进来,远远瞧见这样的一幕,连忙快步上前。
“陛下!”
·
但那之后,裴昭没有再见过宋棠。
在床榻旁照顾他的人变成贤妃窦兰月抑或其他的妃嫔。
他身体情况始终不见好转,比之往日更为严重,人也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时派人去春禧殿请宋棠,宋棠从未到过养心殿,每每让宫人捎回来一句:“陛下保重身体。”
裴昭虽能让人强行将宋棠带到他面前,但心知这必将惹得宋棠更加不喜。
他到底没有这么做。
宋棠是有意不去见裴昭的。
御医们都说裴昭这一次的情况不妙,可有多不妙,谁都说不准。
她骤知自己“深爱”着的皇帝陛下曾经将她百般利用,因心有不忍而守着他醒来,因心中难受不愿陪在他身边,于情于理,在裴昭那儿,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至少裴昭现下对她尚且算得上有真心。
她利用裴昭这份真心,让他病中多一份煎熬,无非小小的回敬。
宋棠待在春禧殿,不去别处,也不见任何人。
直到郭太后亲自登门。
裴昭病得严重,郭太后如何潜心礼佛,也不可能不闻不问。
今日亲自到春禧殿来是为着什么,亦无须多猜测。
比起当初的咄咄逼人,今天的郭太后态度谦和而友善。她没有摆太后娘娘的架子,仿佛单纯是一个母亲,为着自己的孩子,特地来见宋棠,言语透着一股善意。
郭太后对宋棠道:“那一日摘星楼的事,哀家已经听说了,你心里觉得委屈,哀家也能理解。只如今陛下身体状况实在不好,你们之间的事,可否等到陛下身体恢复以后,再慢慢分说?”
“御医说陛下心有郁结,他每每醒来也总惦记着你。”
“无论如何,陛下心里都还是有你的。”
宋棠垂眼,沉默不语。
郭太后拍一拍她的手背说:“或者你看在哀家的面子上,算哀家求你,去看一看陛下,可好?”
宋棠起身深福道:“太后娘娘此话,臣妾并不敢受。”
郭太后上前扶着宋棠站起身,一叹气:“只望你看在哀家一片苦心……”
宋棠垂首说:“臣妾……”
她像不得不答应郭太后的话,说得一句,“臣妾会去看望陛下的。”
郭太后毕竟是太后娘娘。
不看僧面看佛面,连郭太后都出面了,宋棠心知自己也不能表现得太任性。
且已隔得七、八日的时间,细细掂量确实该在裴昭跟前露面了。
如此才像是个真心对待裴昭的模样。
送走郭太后,宋棠回到里间,吩咐竹溪帮她梳妆。
当竹溪准备往她的发间簪一支赤金钳红宝双蝶步摇时,被她伸手阻止:“还是素净些的好。”略扫一眼面前打开的匣子,她挑了支白玉海棠发簪,“便这个。”
发间首饰简单,脸上亦几乎不施粉黛,唯独将眼睛描出楚楚可怜的意味。
衣裳也选择颜色素淡色的。
宋棠看一看铜镜里的可怜人儿,只觉得竹溪这描妆的手法越发好了。
仔细确认过,她从里间出来,乘轿辇去往养心殿。
当宋棠走进侧间时,裴昭正蹙眉靠坐在床榻上,将魏峰递过去的药碗推开,声音听来虚弱:“朕这会儿不想喝。”
“陛下不喝药,这病如何才能好?”
宋棠脸上无什么表情,一面淡淡出声一面走上前。
裴昭听见她的声音,微愣之下,偏头看来,脸上满是惊喜。下一瞬,触及宋棠冷淡的目光,那一声将要出口的“棠棠”便哽在嗓子眼,继而咽回了肚子里。
宋棠走到床榻旁,欲向裴昭行礼,被裴昭制止:“不必多礼。”
她动作一顿,未理会裴昭的话,依旧恭恭敬敬福身说:“臣妾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全不似过去在他面前娇蛮任性的态度。
宋棠在他面前越表现得恭谨,裴昭心里越是有一股难受。
脸上那一抹惊喜随之消失。
魏峰见宋棠过来了,识趣将药碗搁下,复领着一众小宫人悄悄退下。
宋棠径自坐在床榻旁的绣墩上。
裴昭此刻虽然不再说什么,但一双眼睛黏在她的身上。
他看着宋棠去看那药碗,继而将药碗端起来,又望向他,微微抿一抿唇。
宋棠没有说话。
但她拿起碗中瓷勺,一勺一勺喂着裴昭喝药。
裴昭心觉宋棠愿意喂自己喝药,是多少仍旧在乎着他的,也配合张开嘴将药一点一点吞下。至于方才对魏峰说过的那一句不想喝,便半个字都做不得数了。
一碗药见底,宋棠将瓷碗搁下。
她垂眼不去看裴昭,说:“婉顺仪已经好生落葬,陛下可以放心。”
“只望陛下好生将养。”
“大臣们惦记您,太后娘娘、宁王殿下,还有后宫那么多姐妹,也都是盼着陛下早日康复的。”
裴昭忍着心口一抽一抽的疼问:“那你呢?”
宋棠沉默中凄凉一笑:“臣妾既是陛下是妃嫔,焉能不盼着陛下康健?”
那笑容却叫裴昭心中刺痛。
看着宋棠凄凉的笑,看着她这幅从未有过的憔悴模样,他感觉自己脑袋里仿佛有一颗石子在磨,磨得他脑袋也一抽一抽的在疼。
“过去是朕负你良多……”
“若你愿意,朕,定会努力补偿于你。”
宋棠听见这样的话,抬眼去看裴昭,像竭力维持着一份镇静,低低道:“陛下,何以至于要这么说?陛下是一国之君,万万人之上的身份,想要怎么对待臣妾,臣妾不也只能受着吗?臣妾如何敢说、敢想陛下的不是?”
“可,这几日,臣妾一直在想着婉顺仪的那些话。”
“臣妾没有办法不去想。”
裴昭看着宋棠眼底积聚起泪水,红着眼,偏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今日是,陛下说会努力补偿臣妾。倘若,臣妾没办法不想,倘若陛下没有改变过心意呢?”
“若陛下未曾改变心意,臣妾又会落得何种下场?”
“是不是会如那一日婉顺仪一样?抑或是比婉顺仪还要可怜?”
宋棠没有质问他,裴昭却听得呼吸一滞。
他知道,他没办法回答宋棠的问题,他亦没办法面对这个提问。
到头来也只一句。
“朕,不想失去你。”
宋棠听得想笑,但她仅仅站起身,看着裴昭说:“没有婉顺仪,没有淑贵妃,陛下想来也还会有其他人的。陛下,臣妾或婉顺仪,其实都无关紧要,对不对?”
那一双平静的眼似能将他看穿。
明明宋棠语气也十分平静,可一字一句,都如利箭射在他身上。
裴昭低头去看,心口仿佛生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宋棠……是不是不会原谅他了?
裴昭想着,又一次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开,说不出让她留下的话。
而即将走出侧间的宋棠,听见身后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待她回头去看,床榻上的人伏在床沿,不知是这些日子的第几次呕出一大口血。眼见裴昭昏迷过去,宋棠扬声让魏峰去请御医,奔回床榻旁,扶着裴昭躺好,定住心神,用帕子去擦裴昭嘴边血迹。
看着病中的裴昭,宋棠忍不住想。
如果趁机让裴昭得知真相,再受一次更大的打击,能不能送他去见沈清漪?
这么做……
会不会太过冒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