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天使戴着猫耳来(上)
1348年三月,法国南部,马赛港
明媚灿烂的春光,又一次洒落在普罗旺斯这片充满浪漫气息的土地上,却无法扫除人们心头的阴霾。
明明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绝大多数人的心中却寒冷得好似冰窖——虽然草木和鸟兽都在欣欣向荣,但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却在成千上万地倒下,像冬天的蚂炸一样纷纷死掉……
从今年一月开始,名为黑死病的瘟神就横扫过这片土地,所到之处无不尸横遍野、人烟断绝,并且疫情还在随着气温的上升而愈演愈烈。尤其是黑死病最先登6的马赛,这座约莫八万人口的城市,居然在短短一个月里抬出了五万七千具尸体而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也不断有人带着浑身黑斑痛苦死去。
(不要小看这个人口规模,当时欧洲人主要待在乡下,城市都挺小,两万人以上就算大都市了。最大的威尼斯不过二十万人,伦敦只有五万人口,巴黎有十五万到十八万人口,八万人口的马赛已是当时的法国第二大城市——虽然这会儿的普罗旺斯还没有彻底融入法兰西,当时的马赛人未必认为自己是法国人。)
在空前酷烈的瘟疫面前,这个时代的医生和神父全都无能为力,甚至无法找出瘟疫的源头究竟是什么。
(现代人当然知道黑死病就是鼠疫,但中世纪的欧洲人可是对此一无所知,要到几百年之后才确认。)
与铺天盖地、接踵而来的死亡相比,更可怕的问题在于人心的崩坏与迷茫。
事实上,大规模的死亡在人类的历史上从来都屡见不鲜,但如果是死于战争和屠杀,幸存者就会努力地求生和复仇,同时很自然地把怨恨泄到凶手和敌人头上;如果是死于饥荒,饥饿的人们则会不择手段地获取食物填饱肠胃,并且把滔天怒火投向那些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为富不仁的阔佬……
可是,在这场名为黑死病的空前大瘟疫面前,尽管亲人、妻儿、朋友一个个倒下,幸存的人类却找不到可以憎恨的对象——富人和穷人一样朝不保夕,任何权势和财富都在死神面前毫无意义……面对这样“人人平等”的死亡,人们在绝望中变得歇斯底里,极其脆弱,满腔的愤恨不知该往哪里泄。这个时代的医学知识还无法正确判断病因,但是惊恐万状的人们又需要找到对灾难的解释,让自己摆脱无边无际的绝望。
于是,在这种不幸的外在压力下,某些内在的宣泄可以说是自然而然地在这座城市里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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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呜——”
随着太阳的渐渐升起,马赛港沉寂已久的大教堂门前,终于又一次响起了嘹亮的喇叭声。
片刻之后,六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手执长戟,腰佩长剑,披着画有十字图案的斗篷,走出教堂轰然敞开的包铜大门,将一个衣着褴褛,脚步蹒跚的身影拖了出来。
尽管眼下的马赛已是十室九空,但教堂前方的广场上,此刻依然站满了成千上百来看热闹的马赛市民——对于眼下这种朝不保夕、死气沉沉的绝望生活而言,放火烤人的惨烈场面实在是一种刺激的娱乐。
看到那个身穿破烂亚麻布衬衫的家伙被押出来,围观的人群中顿时就爆了一片骚动。每个人都在挥舞这拳头,向这个刚刚被指控为巫师的罪犯,曾经的上等人绅士,出一片如潮的嘘声和咒骂:
“…快看那家伙就是邪恶的巫师就是他勾结东方的邪魔,带来了这场瘟疫”
“……他名义上是罗德岛医院骑士团的人,实际上却在暗中饲养邪恶的猫,并且施行渎神的巫术”
“……上帝啊混进医院骑士团的巫师?这家伙是被撒旦派来毁灭世界的吗?”
“……哦你这个遭天谴的恶鬼接受报应下地狱吧”
“……杀了他剁了他烧死这个亵渎神明的贱人”
一片山呼海啸的人声鼎沸之中,李维骑士顶着有如实质的无限恶意,狼狈地赤足行走在铺了鹅卵石的广场上,曾经属于他的铠甲和饰物早已被狱卒剥走,此时身上只穿了一件破烂的亚麻布衬衫,双手和双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一根粗大的铁链从他脖子上的项圈处延伸出来,拽在前面那个士兵的手里。
仅仅过了一天时间,他就已经不再是受人敬畏的骑士老爷,而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邪恶“巫师”
——虽然李维爵爷其实是真心想要做一回救世主的,并且已经真的开始付诸于行动……
不管广场上的市民们如何沸腾雀跃,六名士兵仍默默继续着自己的工作,他们粗暴地把李维拖上柴堆,用铁链把这个罪大恶极的异端巫师绑在火刑柱上,然后奋力扛起沉重的油桶,往这些柴禾浇上昂贵的油脂。
趁着他们准备火刑的间隙,一位秃头教士站了出来,手持一卷文书,向全城市民宣读李维骑士的罪状——在正常情况下,宗教裁判所是没有权利擅自审判一位贵族的,但马赛主教这回打算要特事特办了。
根据这卷羊皮纸上的内容,李维骑士被控跟魔鬼交易,通过活人献祭来换取施展巫术的魔力,用青蛙、蛇和蝎子炮制毒药,然后往空气里放毒。导致了眼下的这场大瘟疫,此外,他还在庄园里饲养名为猫的魔兽,并且用人肉喂猫,从而召唤出邪灵……因为这些一听就让人感觉荒唐滑稽的罪状,他被判处了死刑。
但马赛的市民们并没有对此提出异议,只有狂热的谩骂和嘲笑声四起——尽管人人都知道,瘟疫最早是从那一队热♂那亚商船上传过来的,可是在这个气氛热烈的刑场上,谁都没有当众揭穿真相的打算。
这种在常识之中近乎疯狂的状况,正是这个时代所谓“模范基督徒”应有的姿态——跟以往的“女巫狩猎”一样,这场异端审问不过是一场恃强凌弱的好戏,对所谓“巫师”的残酷处刑,在这些苦于贫寒,渴望娱乐的平民眼里,实在是一场可以⊥他们暂时忘怀痛苦的美妙演出。将这场“神圣的仪式”推向高♂潮并享受其中,也是对自己虔诚信仰的证明。至于罪状是否属实,则是根本没人会去关心的事。
而在眼下这种时候,这场火刑还带着减压阀的意义——恐怖的黑死病在极短的时间内摧毁城市、撕裂家庭,让亲人相互抛弃。没有任何一个医生能够治疗它,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抵御它。但人们还是会愤怒,会疯狂,会恐惧,会流泪,想要在这场灾难之中做些什么。如果不能有效疏导这种日积月累的癫狂情绪,城市就会变成一个火药桶,只要一个偶然迸的火星,就会在毁灭性的大爆炸之中灰飞烟灭。
所以,教会就需要推出一个“疑似罪犯”来承担所有的罪孽,用他的鲜血让人们摆脱绝望和狂暴——归根究底,这场火刑其实只是一场宗教仪式,而李维骑士扮演的角色,就跟祭祀时宰杀的动物没啥两样。
就在宣读罪状的过程之中,越来越多的人得到了消息,走出了家门,簇拥着涌入了广场之中,房顶上、树上、阳台上、人叠人的肩膀上……到处都挤着前来看热闹的市民。这样喧闹的场面,就如同中国清宫戏里菜市口杀头的盛况,也是万人空巷一睹为快,为了抢个临街观赏的好位置,有钱人甚至一掷千金
——人类是这颗星球上最复杂的生物,仁慈的悲悯者和残忍的嗜杀者,往往是同一个人的两副面孔。
终于,冗长的罪状宣读完了,而时间也已经临近中午。多日闭门不出的马赛主教穿着他最豪华的锦缎衣服,又一次出现在市民面前,只见他先是划了个十字,然后亲手举着火把,点燃了李维脚下的柴堆。
随着熊熊火焰的燃起,激动情绪积压已久的人们霎时间陷入了疯狂,他们欢呼着、跳跃着、喝彩着,庆幸自己有机会欣赏到这样难得一见的盛况,但没一个人去同情无助的犯人,关注他的痛苦和挣扎,每个人的脑海里都只盘旋着一个血淋淋的单词——“杀杀杀”
看着自己陷入一片火海,被塞住嘴巴的李维开始拼命挣扎,可粗大的铁链把他索在柱子上,动弹不得……深深的绝望与恐惧涌上了他的心头,偏偏又无法立即结束痛苦,只能一步步接受死神降临的现实……
与此同时,一旁的马赛主教则搓着双手,漫不经心地看着犯人被火海吞没。作为这场惨剧的主导者,他当然非常清楚,即使烧了这个被扣上了巫师之名的家伙,瘟疫也不会止息,但至少给了人们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造成灾难的祸根已经被消灭了从而让他们觉得身边的一切都还有好起来的希望——这就够了
至于以后的事情会怎么样……那可就真的是只有上帝才晓得了。
他撇了撇嘴,正想转身回到教堂里……然而,就在下一刻,广场上却生了意外的惊变:
几乎是毫无征兆地,一阵犹如清泉般流畅,又不失庄严和圣洁的瑰丽乐曲,十分突兀地响了起来。
与此同时,远远胜过盛夏烈日的璀璨金光,也在广场上空亮起,让每个人都顿时睁不开眼睛。
虽然被这光芒照耀的什么都看不见,但主教大人还是立即意识到,似乎生了某种预料之外的事情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名词。
“……天使是天使有天使降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