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音皱了皱眉,对皇帝的行为颇不以为然。
赤眉军虽然残暴,但除了战场之外,很少大规模杀戮手无寸铁的百姓。几个头领曾定下规矩:“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这是军中仅有的法律,虽然对百姓时执行得不严格,平时也有零星的死伤,但很少有兵丁明目张胆地杀戮百姓,最多的还是劫掠,有的抢钱,有的抢人。
杨音本是个日子还过得去的富裕农民,因被下乡剿匪的官军杀了妻儿,一怒之下纠集人造反,杀官报仇。从自身的经历出发,他从骨子里对于欺压百姓之事十分反感。
昨天听说刘盆子去金针巷抢人,杨音就极为不满,一个才十五岁的小皇帝如此大张旗鼓地四处抢女人,被人骂一声无道昏君一点都不冤枉。
可是大司农的立场不允许他的屁股坐到百姓那边。皇帝再昏庸,也是他认可的皇帝。杨音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装听不到有人在骂皇帝,然后尽量用安抚,而不是镇压,来对待这些百姓。
他向随从道:“给他们每家发粟米十斤,让大家伙儿回去吧!”
汉代的一斤相当于现在的半斤,十斤粟米也就是现在的五斤,在那个动不动就饿死人的年代,够让一家人支撑不少日子了。
百姓们听了,都默不作声,其实很多人心中已接受了,一个女人换十斤粮食,此时已算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但是钱有依旧叫道:“十斤粮就要换我娘的命,不行!别以为给了粮我就不要娘,我不要粮,我要我娘!昏君,快把我娘放出来!”
有人弱弱地叫着他:“钱有,你家都断粮了,你娘回来也是饿死。”
钱有依然硬气,“谁没有一死,我钱有堂堂男子汉,宁死也不卖娘,大不了娘儿俩死在一处!”
一个孩子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哭着说:“不要粮食,要娘亲!”
这哭声好似唤醒了众人的亲情,许多人低下头去,哀哀哭泣起来。几个少年大叫着要拼命。年龄大的便跪下去哀求,求皇帝放了他们的亲人,给他们一条活路。
杨音跳下马,穿过人群,一直来到刘侠卿面前,压低了声音道:“刘校尉,这事儿……实在是不成样子,陛下也闹得够了,快带我去请旨,将那些人放了吧!”
“大司农,陛下昨天就出宫了,根本就没在里面,从昨天起,这宫门一直关着,没人出也没人进……还有,大司农,我,我老刘现在是将军了。”
杨音绷起了脸,“刘校尉,你骗骗百姓也就罢了,还骗我作什么?陛下年纪小,一时糊涂,你身为陛下身边的,将军,不多多劝谏,怎么还怂恿他胡闹?他抢了这些女子回来,当然会在宫中……怎么可能出宫去?”
“大司农,女子们在宫里,可陛下真的不在。”
“你闪开,我自己进宫去看!”杨音怒了。
“大司农,我说的是真的呀!”刘侠卿跟在杨音身后,想拦又不敢拦,大声道:“我老刘不撒谎,这些人根本不用担心什么名节,陛下昨天带人回来,就把皇宫让给了她们住,他自己和侍卫们出城扎营去了!”
钱有听见,冷笑道:“真是好笑,你这狗屁将军,撒谎都不眨眼睛。难不成小皇帝抢了人回来,自己反倒出去住帐篷?我与你打个赌:我说你们小皇帝昨晚就在宫里!他要是在,你就是我儿子,他若是不在,我跟你叫义父!”
刘侠卿回头看看钱有的脸,“老子可不想要这么丑的儿子。”
杨音确信刘盆子现在就在宫里,只是不敢露面,派刘侠卿在外面应付而已。他喝叫侍卫开门,守门的侍卫不敢违逆,只好上前推门,没想到那两扇厚重的木门纹丝不动,竟是从里面拴住了。
此时门内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叫道:“陛下说了,他回来之前谁都不许入宫!”
侍卫喝道:“休得无理,大司农在此!”
那声音又道:“大司农是朝廷高官,应知圣命不可违,难道他想抗旨作乱不成?”
杨音面色阴沉,一言不发。他的副将撸胳膊卷袖子地道:“什么狗皇帝,敢跟大司农犯横,老子带人打进去!”
“混账!”杨音怒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撒野?难道真的想造反吗?”
看破不说破,有的事不管事实如何,是永远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再没用的狗皇帝也是皇帝。杨音虽然不满意,还是要替小皇帝擦屁股,何况他今日巡城,这聚众闯宫的事是他责任所在,不能不管。
百姓们不难打发,软硬兼施,吓唬吓唬,再发些粮食就好了,至于带头的钱有及几个胆大少年,直接抓起来就是。
众人正乱着,忽听马蹄声响,一队骑兵飞奔而至,当先一人红衣红帽,身子在马上坐得笔直。到了近处,他举手示意,身后的骑兵都停了下来。
刘侠卿立即扑了过去,拽住他的马头,“陛下,陛下你可回来了!”
刘盆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是怎么了,激动成这样?这人不是有毛病吧?
刘侠卿扭头道:“陛下回来了,陛下才回宫!他根本就没在宫里住!大司农,陛下圣明啊!”
话音刚落,刘盆子脸一沉,大声喝斥道:“你才圣明,你们全家都圣明!你哪只眼睛看到朕圣明了?你说我是明君,经过我同意吗?他们这些人同意吗?”
他噼里啪啦地一通连珠炮,喷得刘侠卿目瞪口呆,万没想到一句圣明竟惹得皇帝如此激动。
杨音上前见礼,问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若是体恤百姓,爱惜子民,自然是有道明君。”
“大司农想要有道明君?你看看朕像吗?不像是吧?要不你们换个人?”刘盆子一副浑不吝的嘴脸。
杨音正不知道说什么好,钱有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扫帚一伸,指着刘盆子道:“昏君,快把我娘交出来!”
“看看,还是这混小子有眼光!一眼就看出朕是昏君。”刘盆子道,“你也不用吵了,你娘现在就能回家,还有你们的亲人,随时都可以回去,你们把手上的……那是兵器吗?不管是啥都放下,别吓着女人,都随朕来吧!”
说着他纵马向前叫门,皇宫大门应声而开,牛头马面快步迎上来,一边一个,准备伺候他下马,刘盆子却是不理,纵身一跃跳下马背。
金针巷百姓面面相觑,不知小皇帝这话是真是假,众人已认定他是一个女的昏君,哪敢相信他会如此轻易地放人?
大门紧闭时,他们都想冲进去看看,如今大门敞开,众人反倒踌躇,不敢轻易进去,若是进去,万一人家把门一关,来个关门打狗怎么办?
钱有把手上的扫帚一摔,说道:“去就去!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带着几个胆大少年迈步进门。
杨音随着进了宫门,在他看来,小皇帝没在宫里虽然有些意外,但也说明不了什么,或许他只是正巧不在。
众人刚进门,对面一个孩子走了过来,见到他们掉头就跑,边跑边大叫道:“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几个女人自屋子里探了探头,都纷纷笑道:“可不是,是陛下回来了!”
女人们纷纷走出屋门,有说有笑,叽叽喳喳。杨音和钱有等人见了目瞪口呆,这些人不是绑来的吗?看这欢乐的样子可不像啊!
八十多个女裁缝来到院子里,亲热地打着招呼,
“陛下,您回来了!”
“小班登,你们这两天去哪儿了?”
“翟兴,有没有想婶子?”
刘盆子顿时自觉成了人民子弟兵,满满的军民鱼水情啊!
巧妹向皇帝行礼,“陛下,宫里的布都用完了,一共做了一百一十八套军装,二百零三双布鞋。”
钱有懵了,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些街坊……不是应该哭哭啼啼的吗?怎么一个个面色红润,欢天喜地的。难道她们是被逼的?对,一定是有人逼迫,让她们强颜欢笑!
不仅逼着她们笑,还逼着干活,做苦工,真是毫无人性啊!
钱有正义愤填膺,突然肩膀上挨了一掌,钱婆的大嗓门在耳边响起:“你这个臭小子还是这么欢实,害得娘白白担心,真怕你饿死了!”
钱有一把扯住钱婆的手,“娘,跟我走,咱们回家去!”
“回什么家?家里粮食都没了,你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怎么养活娘?回去跟你饿死呀!”
“娘,你总不能为了吃饭就任由这个昏君……咱总得顾忌一下名节,你这样子……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父亲!”
“你胡说啥?啥名节?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怎么就对不起你父了?”钱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怒道:“放你娘的狗屁!你这个丧良心的混蛋,竟然,竟然这么说你娘,你娘我是那种人吗?你小子胡说八道、满嘴喷粪,看老娘不撕了你的臭嘴!”
钱有抱头鼠蹿,钱婆追在他后头连打带骂,母子俩一个追一个逃,绕着院子乱跑。
那些女人也围住几个金针巷少年,打听家里的情景。
杨音听着她们一声高一声低的叫唤,“怎么?我母亲也来这儿闹了?我这好好的,她瞎闹什么?”
“我不回去!回家饭都没的吃,在这儿凭手艺吃饭,有什么不好?你回去让我们家二丫也来,告诉她在这儿每天都有干饭吃。”
“这两天就我们这些女人在这院子里,一个爷们儿都没有,我倒是想挨欺负,谁来欺负?”
“那两个?你看不出来吗?那两个带把吗?那是爷们儿吗?你瞎啊!”
马面尖利的嗓门响起,“怎么说话呢?谁说咱不是爷们了?咱虽没有爷们儿的东西,可有一颗爷们的心哪!”
他的话招来一片嘘声,年轻的少女都满脸的羞涩,只是偷偷地抿嘴,年龄大的女人却不管这些,只管大声笑骂着,院子里的气氛竟是十分欢乐。
钱有愁眉苦脸地望着钱婆,“娘,我……我不小心认了个父亲。”
“怎么?你是看母亲孤单,帮我找了个老伴?”钱婆的嘴角哆嗦着,有点小激动,妈的,这个小兔崽子还算有点良心。
刘侠卿看着她红通通的脸膛、满脸的褶子,突然打了个哆嗦,一股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大声喝道:“不算数!那个不算数!”
钱有梗着脖子道:“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说话算话!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生父亲!”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嚎道:“父亲,母亲,儿终于父母双全了!”
钱婆的大巴掌“叭”地一声落在刘侠卿的肩头,龇着牙笑道:“怎么样?咱儿子还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