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洛阳,以八关拱卫,四下山脉河流,圈起了五百里盆地。
姚古的熙河军,自蒲津渡渡河不成,就只能从6路进,直抵西京。在西京找着地方官吏大脾气了一场,就转而领军向东直进,穿过少室山间轘辕关,继续向着汴梁疾疾赶去。
姚古已然没有多少退路。
他此次自关中而出,违背了老种在时西军各家将门共同进退的默契,老种方故,姚古便不顾而去,沿途更勾连了不少地方西军驻军。正守着兄丧的小种气愤如何,已然可以想见。东进不胜,再想回头,小种以泾源秦凤两军塞路,姚古只怕连熙河也回不得!(姚古是熙河军,奥斯卡前面写错了,再说一遍…………)
且此次毅然率熙河军而来,就是为了博大富贵。姚古本心还是想争姚家在关西第一将门的地位。但是种家根深蒂固,这方面争竞不得。所以必须要得到中枢大力支持,此前看到这个机会,姚古以为必胜,如何肯放过?
此次而出,虽然有蔡京背书,可蔡京毕竟是东府之长。天下兵马调动,必须要皇帝下诏,西府副署。没有此般程序,如此大军轻动,形同反逆。
所以当姚古现蒲津渡无船,虽然知道事情已然不妙,还是只能冒险而前。希望蔡京在中枢稳住局势,而他率领熙河军精锐到来,互相配合之间,也可以和萧言掰掰腕子。就算是扯破了脸,但萧言一时间压不下蔡京连同西军,天下郡县强镇自然就能看清楚风色,群起而上,咬也将萧言那点实力咬得粉碎。
说到底作为西军将门第二的姚家家主。姚古还是看不起萧言这等人物的。根基实在太过浅薄,在大宋没有几十年,三代子弟的经营。如何能撑起一个将门世家?如何能称得上有根深蒂固不可动摇的势力?当日不过是老种带着西军主力急着返乡,没有留姚家爷爷在汴梁与你争竞罢了。要不然哪有你这南来子一飞冲天的机会?
至于什么鸟神武常胜军,不过都是西军不要的军马和郭药师的余烬杂凑而成。遇上真正的关西精锐拿出全力去对付,且看还能撑持多久。更不用说老神武常胜军主力还在河东,萧言在汴梁搅动风雨,不过是靠着汴梁土著编成的新军而已,就算抽调一点军马回来,还拿出了拘刷船只封锁河渡的手段,也不见得就真个能撑持住这个天下皆敌的局面!
带着五分不可动摇的信心。三分侥幸,还有两分没奈何。姚古只是率领大队疾进。
可纵然姚家父子还能咬牙死撑,麾下熙河军实在是顶不住了。熙河所部直面河湟蕃部,做的马市生意最大,加上蕃部的药材皮毛,哪怕是中级军将也是家资富饶。青唐诸部这些年来勉强称得上是恭顺,与西夏军马不时还诈尸一下迥然不同。熙河军也多年未经大的战火了。在伐燕战事中,熙河军表现其实比之还打了几场狠仗的环庆军都不如。
虽然仗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熙河军能拉出关西诸军中最大的骑军集团出来,支撑着姚古父子做这样千里奔袭。但是这般由关西腹地过潼关。再从潼关到西京,西京穿嵩山至汴梁的远距离行军,这些熙河健儿也实在顶不住了。
其实就算是换成萧言的老神武常胜军。甚或是女真精锐,这样的长途奔袭,也是只有叫苦。
从蒲津渡一直到轘辕关,一路上稀稀拉拉的丢下了不知道多少关西人马。姚古只得让这些找出各种理由,打死也不愿意再前进半步的麾下人马就地安置,顺便以为退路。到时候万一抵达汴梁不顺利,还能珍珠倒卷帘的扯呼回去,实在不成盘踞西京也行啊。
等过得轘辕关,出了嵩山连绵山脉。能跟在姚古身边的,不过就两千余骑都瘦脱了形的熙河精锐了。胯下战马也都掉膘严重。走着走着就能倒毙。要不是将留置军马的坐骑带了不少出来以为备用替换,现在姚古以降。当得人人步行而进。那可算是被萧言折腾了一溜够。
当入眼之处,都是平野旷地,四下人烟相望,到处是村庄市镇,一片大宋帝国近畿之地繁盛景象的时候。熙河军上下这才是松了一口气。
出了嵩山,到汴梁就两三日路程了。到时候杀进城去,为老公相撑腰。萧言要打便打,反正这路是直娘贼的走不得了!
于途之中,看到身边这些军将士卒总算是士气高了一点,姚古忙不迭的就跟着鼓劲儿:“此去汴梁,但有所得,不管是萧贼所积财货,还是朝廷赏赐,姚某都一介不取,全部分赏诸君!此次如此辛苦,事定之后,西府枢副位置,姚某是当仁不让。都门禁军自要重建,除了俺们熙河健儿,谁还能操持此事?到时候三衙管军之位,禁军诸军管领,还不是诸君囊中之物?禁军恁大产业,百年所积,从萧贼手中将回来,还不是大家的?”
经过沿途这般摧磨,姚古的口气终于下来点。本来他的野心,是自己坐镇中枢,子弟来领熙河军,说不得还要重建环庆军,也是姚家子弟管领。这样内有自己坐镇,关西也据半壁江山,说不得将来还要将种家吞并。天下强军在手,内则执掌西府,只怕他姚古权势地位,还要过萧言!
他姚某人自然是对大宋忠心耿耿,不过大宋既然开了封一字郡王的先例,姚某人也未尝不可再来一嘛…………
但是此次奔袭不顺,小种在背后估计也在咬牙切齿。姚古口气已然变成是从此长镇都门,关西保住熙河军也就罢了。自家那个儿子愿意熙河都门之间上千里来回的跑,也就随他。也不知道他这儿子姚平仲,怎么就有一个在路途之中越跑越是开心,别人都疲倦万分,他跑个几千里地浑然不当一回事的奇怪秉性?
这般鼓动,倒是熙河军将爱听的。自家子弟选几个在熙河留守家业。其余人等入主汴梁禁军,在这天下第一的繁盛地方为贵官。既开枝散叶又好处占尽,这岂不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事?
簇拥在姚古身边的熙河军将。顿时纷纷大表忠心。言辞间直没将萧言当成一回事。自从出轘辕关看到近畿之地安堵如常的时候,这些军将也都放下心来。觉得此行又将顺利起来。
正在一众军马行进间都快捷了几分的时候。姚平仲突然匆匆就从前面赶了回来。
姚古这个爱子,就是个爱跑远路的性子,当熙河军上下都疲惫不堪,挨一步算一步。姚平仲还奔前跑后,适才又点了几个倒霉的军士到前路哨探去了。
这个时候回转过来,几名军将正要和小姚将军打招呼之际,就见姚平仲脸色铁青,对父亲道:“前面不对!”
姚古悚然一惊。招手示意诸军驻足。举目向前而看。
春日近畿,天气晴朗,日耀风清,唯有东面隐隐有尘沙卷起,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
姚古呆着脸只是驻足观望,他这两千余骑熙河军将士队伍也拉得老长,怕不散出去有十几二十里路,前面停步,后面还在慢腾腾的赶过来。渐渐就越聚越多。
姚古突然打马疾奔,直上路边一略高一些的山丘之上。一众军将也紧紧跟上。转眼间几十名熙河军将簇拥着姚古上得山丘。向东展望,各个脸色煞白。
东面方向,正有大队骑军。分路向着这里卷来!
汴梁近畿之地,平野开阔,并无南北向大水道经过,可称一马平川之地。而作为天下第一等繁盛的所在,道路也是四通八达,处处可以行进。纵然是便于天下资财转运汴梁,可也的确是四战之地,据守极其吃力。所以宋时无数次计议迁都,但总因为牵连太多而作罢。
这些废话且不必说他。此刻就在这平野之地,无数道路之中。正有无数的骑军,翻卷着各色旗号。向着姚古方向卷来!前路一小队一小队的传骑正飞的迎回去,正是要回报他们瞻看到的姚古军确切位置。
除了这些有着完整建制,打着各个指挥旗号的经制军马之外。突在前面的,还有无数轻骑!
这些轻骑队形散乱,马上健儿也服色不一,唯一所同就是仿佛是黏在马背上一般。只操短兵而负长弓,敌人不管走向何处,这些散乱轻骑都能追及而上,死死黏住,以弓矢骚扰,等待大队重骑赶上来扫荡!
姚古和周遭军将,全都目瞪口呆。看着这万骑奔涌卷动而掀起的烟尘,如天地间一堵巨墙一般向着自家这点军马缓缓压过来。
姚古在这一刻就能确认,这是萧言的军马!他怎么就经营出这样庞大的一支骑兵集团?
而这支骑兵集团,怎么就突然出现在汴梁,怎么就又向自己这里席卷而来?
无数念头,就在姚古胸中涌动。想起萧言在燕地战事时尽力收揽本地流散汉军,想起萧言在檀州勾留了好长时间才赶到燕京,想起萧言在燕地不甚杀戮还尽力招抚流散之民去檀州安置。那时候西军上下,谁不笑萧言多事?他这等南归之人,朝廷还会放他在燕地么?还不得孤身去往汴梁!
再想起萧言中军轻出,想起黄河上游突然绝迹的船只,想起萧言一向来的行事举动。
在这一刻,姚古就突然明白了。
明白了之后,就是深沉的恐惧。自家怎么敢于如此几年前就着手布局,且行事果决刚烈的枭雄之辈为敌?
萧言一定用黄河船只来回转运这些大军,接应燕地他的兵马南下,永宁军自然已经无能为力。然后平定了汴梁之后,又来转头解决熙河军!
如此以快打快,千里转战,正是萧言伐燕之战中表现出来的特质!
萧言…………不,燕王一定就在这万骑之中!
姚平仲喃喃道:“爹爹,该如何是好?”
姚古回看看道路上仍然稀稀拉拉不成队列,已然是筋疲力尽的两千多军马。废然长叹:“掉头跑罢!运气好还能逃入西京,闭门自守!”
姚平仲犹自追问:“运气不好呢?”
姚古呸了一声,恨恨道:“若是运气不好被追及,要是燕王要俺们父子性命。说不得就拼死罢了。要是燕王许诺得活,俺们就只有降了!西军主力尚在,天下未附。燕王在河东又抗女真,他是与胡虏打到底的性子。俺们父子这脑袋,燕王还轻易砍不得,不过夺职编管罢了!”
这一句话说完,姚古已经拨马就下山而走。不顾辛辛苦苦才赶到汴梁左近,恨不得三步就并作两步回转而去。
纵然是对落入萧言掌中之后活命还有很大指望,可是权势地位就全没有了。带出来的熙河精锐,除了尾巴上那点之外,其余都得变成萧言囊中之物。剩下熙河那点基业。小种面前也守不住。如果能逃走,还是逃走为佳!了不得回去朝小种哭嚎乞求庇护,从此再为种家鞍前马后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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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阳津侧,永宁军营地。
自从萧言燕地军马大举南下事先抢得黎阳津之后,永宁军已然彻底进退失据。萧言新练中军与燕地军马这么多,转运回汴梁最多也就七成,船队装运能力也有限。剩下近万军马,就近监视着同样被扯得七零八落的永宁军。
而王禀和马扩宇文虚中三人,倒也沉得住气,或者说是破罐子破摔了。就地收拢永宁军人马。在黎阳津附近扎下营盘。但有给养所需,老实不客气的就向附近燕王驻军讨要。燕王这支军马还当真给。
汴梁变乱,在三人料想。已然是萧言必胜之局。唯一担心的就是萧言会不会行事过猛,让这个大宋天下彻底四分五裂!
三人几日来,都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然后果然如三人预料,一舟自上游飘然而来。舟上载来天家使者,诏谕王禀马扩入京。宇文虚中不是明面上的人,自然不会载在诏谕之上。
王禀马扩二话不说,就随天使登舟而去。宇文虚中也一笑跟随。三人弃了永宁军就这般走了。而永宁军上下也似乎知道早有这么一天,只是默送而已。
黄河滔滔,夜色如漆。已然深夜。三人仍然久久立在船头。
王禀突然开口:“叔通,子充。想些什么?”
马扩轻轻道:“若是燕王大开杀戒,此刻就有谋朝篡逆之心。则某做鬼也不放过他。”
宇文虚中轻笑一声:“若是燕王仍以大局为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是争取到点时间用以集中麾下实力,与已然在云内的女真决战,更要抗很可能也随之南下的宗望所部。那时候又如何?”
马扩默然,半晌之后才艰难的道:“先战女真!”
王禀仍然不肯放过宇文虚中,问道:“叔通,你到底如何想?”
宇文虚中沉吟一下,终于道:“若是没有女真这大敌在侧,则燕王两次在汴梁兴乱之举。不论是怎样获取了好处,最后都是自取灭亡。曹魏篡汉,司马代曹,两晋南朝东晋宋齐梁陈相禅代,北则隋文代宇文氏。莫不是在旧朝就有绝大根基!燕王纵然一时凭借兵强压服中枢,根基不固却是绝症,杀得越多,则异日反弹愈烈!
然则异日女真南下,天崩地陷之际,燕王若能千里转战,击破女真卫此社稷,则根基虽不固,功业却补之有余,那时燕王才有深固不摇之势!以萧代赵,未可知也!”
这番话却是宇文虚中这等智谋之士才能看清,才能说出。对于短暂共经患难的王禀和马扩,已然算得是推心置腹了。
王禀喃喃道:“燕王是赌这个么?外有女真强敌,内则总有只盼燕王失败之人。这场战事,燕王就打得赢么?”
宇文虚中指指头顶天空:“唯有上天,才能查察。我辈沉浮而已。若女真胜,则殉社稷。若燕王胜,为前朝遗民而已。若说学生的打算,就是这般。”
三人又沉默下来,千疮百孔的大宋,崛起的强人,始终潜流涌动的内争之势,还有比辽人更强大的女真强敌在侧。
这天下,究竟会变成何等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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轘辕关外数十里处,萧言已然临时设下营地。
才定汴梁之乱,就闪电一般转袭姚古。席不暇暖,辛苦备尝。终于在轘辕关外追上姚古大队,将其合围。
而萧言就草草扎下营地,只等前面消息传来。
所谓营地,也不过就是几百名燕王直甲士卫护着萧言,生起了几堆篝火。连帐幕都未曾设下。而萧言就在篝火之侧,坐在一块大石上静静等候而已。
前面夜色中,突然传来了隐隐的欢呼声,接着就有人马前来。燕王直甲士上前接住。就见着一大队甲士押送着多少熙河军军将而来,姚古姚平仲也在其间。
围上姚古军马之后,所有军将士卒都按照萧言吩咐,只是呐喊:“投降即姚家父子,亦免死罪!”
来回喊了两三遍之后,已然累得口吐白沫的熙河军将士就投降了,包括姚家父子在内。
像是熙河军军将,可以遣下去安置,姚家父子,必须要将来见萧言。燕王直甲士将姚家父子接过,直送到萧言面前。甲士低低喝令姚家父子拜见,姚古和姚平仲两人还最后撑持着一点大将气度,姚古上前一步:“燕王,终于见面了。既不欲杀俺们父子,就寻一个富丽所在将俺们编管了就是。这一局算是你赢了!”
姚古说完,萧言只是不做声。姚古有些恼怒,却又不敢作。再定睛一看,就见萧言坐在大石之上,已然睡着了。
萧言就穿着寻常军将甲胄,外面披风已然敝旧脏污不堪,脸上如其他军士一般全是黑灰汗迹混成一处。这个时候就坐在大石之上,双手扶着佩剑,下巴就杵在剑柄上,出微微的鼾声。
萧言没有戴头盔,姚古就见这位燕云初见时候不过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这个时候鬓边头已经纯然雪白。几根白散乱下来,为篝火热气带动。
微微颤动。(未完待续)
ps:艰难的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