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 绝笔(1 / 1)

距九江与楚国交界处的长江江面上,波涛平稳,翠绿的江水仿似杂染的琉璃,似透非透,偶尔划过的渔船如在琉璃上滑行,快捷如一尾乌鱼。这样静谧、清寒的美景与百里外的屠杀毫不沾边,可是天知道,来自中国的天巫阿拉耶识正为逃往江南岸而疯狂挣扎。

天巫阿拉耶识正在经历自她降临虚妄****后最大的考验,目睹朋友、子民、战友、孩童在自己面前被无情杀害,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当只领头羊,在饥肠辘辘的群狼追逐下跑、跑、跑,逃向那长江天险,逃向解脱的彼岸。

王展鹏、朱留宾、王昇、阿琪等率领千余侠墨返程救援徐统、苏彦、周成与襄国百姓,与十倍于己的悦绾部展开惨烈厮杀,所有襄国百姓全都没能救出来,男子尽数被屠,不到一半的女子被抓了活口;王展鹏和王昇父子战死;朱留宾和十名受过钜子指点武艺的侠墨营主从上百名燕军包围中救出阿琪和徐统,追赶大部队报信,却发现阿拉耶识率领的迁徙大军被慕容评亲率的十万燕军包抄堵截,三十万人死了大半。三万轻骑兵像牧羊犬驱赶羊群一样追赶包抄南迁百姓,抢在百姓前面断了他们前路,后继七万鲜卑燕军着最轻便的布甲,将包围圈扎成口袋,轻而易举将他们蹂躏屠杀。十万燕军根本没带任何食粮,抓住的卫国女子就地杀害烹煮享用。饱食人肉的燕军见到百姓的辎重和粮食就放火,不留一点儿吃的给他们。只要见到有辎重车出现,尚在远处的燕军便放出沾油的火箭,到处点火,烧死烧伤者不计其数。卫军虽然骁勇善战,却敌不过如此泯灭人性的战法,三天三夜的殊死搏杀中水米未进,不曾稍歇,全数阵亡。

李据和几名飞龙卫护军中队长见大势已去时撤回保护阿拉耶识,四匹马拉着天巫凤辇飞驰,阿拉耶识巴巴趴在车窗上,目眦欲裂,十指将窗框抓挠得血迹斑斑,任凭她如何呼喊,驾车的飞龙卫将马鞭甩得噼啪响,载着她逃往长江。即便经受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南迁百姓仍然没有丧失逃生意志,目击所及全是狂奔的百姓,辗转呼号,悲声震天。

三天三夜的追赶屠杀后,足有半天时间未曾有大队燕军前来虐杀。一方面燕军需要停下来休整,更重要的是阿拉耶识发给麻生於等四名飞龙卫的“掌心雷”唬住了慕容评。上百颗掌心雷在燕军中爆炸,慕容评以为天地震怒才命人暂时停止了追击。百姓们得到喘息时机,逃出约有十万人。可惜的是,麻生於和鹿小碌没有能逃出来,麻生於被乱箭射死,鹿小碌引爆了最后一枚掌心雷与燕军同归于尽。

阿拉耶识得知噩耗后执意要亲自上阵杀敌,被何应三点了麻穴关在凤辇中,边如颂救出了鹿小碌身怀六甲的妻子,也一并送入凤辇中请阿拉耶识照料。鹿小碌的妻子是冉闵辅助石遵登基后赏赐殿中将士的宫女,为人乖巧活泼,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与鹿小碌十分般配,夫妇和谐如鱼得水。此时,其妻怀孕八月,在逃亡中被燕军砍伤侧腰,幸得边如颂及时赶到,才免于当场罹难。凤辇跑上路后,何应三才将阿拉耶识穴道解开。阿拉耶识扑到鹿妻身边,取出绷带为其包扎,因伤在侧腰包扎十分不便,若是过紧将勒住胎儿,松了又止不住血,只得绑一会儿又松一会儿。鹿妻不知鹿小碌战死,只顾操心腹中胎儿,请求阿拉耶识一定要救自己的孩子。阿拉耶识把一瓶白药都到在伤口上,奈何伤口太大,流出的血把药粉都冲走了不少。飞跑的凤辇亦颠簸非常,根本无法缝合伤口,阿拉耶识眼睁睁看着伤了静脉的鹿妻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惨白。

“再坚持一下,别睡过去。还有三十里,只有三十里,那边就有楚军来接应我们了,他们这时候应该等在江北五十里地界,我们马上就安全了……别睡,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阿拉耶识握着鹿妻发凉的双手不停地安慰她,

鹿妻苍白地微笑,吃力地祈求:“皇后,我的孩子,求你救他。小碌他是三代单传,不能有事……”

“孩子好着呢。你摸,他在踢腿——”阿拉耶识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让他感受胎儿的活动,鹿妻放在肚子上的手果然被踢了一脚,她放心地闭上眼,呼吸很微弱。

放下鹿妻的手,阿拉耶识背过去擦眼泪,无声地痛哭。她没有想到,原本在凌水的慕容评会出现在湖北。棘奴在凌水究竟怎样了,到现在亦无半点音讯,她将小黑和小灰都放出去找棘奴了,为什么还没飞回来呢。她更想不到,悦绾和慕容评一路南下,嬴少苍竟会坐视不理,放任其过往。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楚**队前来接应。按照楚国与嬴归尘的约定,在长江北岸五十里地处迎接他们。阿拉耶识在将王展鹏、朱留宾等侠墨派出救援徐统时,就着人分别往楚国和九江王英布处报信,让他们尽快派人来增援。

三天来,她就是那头不幸的非洲水牛,被狮虎豺狼追赶撕咬,皮肉一片片被抓烂扯下,肋骨嶙峋、血肉模糊的感觉痛入骨髓,她不得不抱住脑袋,蜷缩在凤辇中,浑身筛糠一样的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凤辇外的惨叫声快将她逼疯,脑中有人反复在呵斥:“是你,是你自以为是害死了大家!你想跑,没那么便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声音尖锐得像一道冲击波在大脑里乱钻,她用拳头捶打脑袋,不住呻吟,和脑中的声音对骂:“是我,是我,我就不该出现在这该死的地方,你有本事杀了我,杀了我呀——我想死,我求之不得……”身为精神专科医生和心理治疗师的柏素云从未想到,她在异世会患上急性精神障碍,出现幻听的精神分裂症状。她低估了古代战争的******特性,如果不是楚军接应的希望支撑着她,她会不顾一切冲出去参战的。

鹿妻流出的血将凤辇的地毯泅湿,嘴唇开始发凉。阿拉耶识知道她就要死了,可是她肚子里八个月大的胎儿不该就这样随母亲离去,如果能取出胎儿,也许还能活下来。这是回报鹿小碌仅有的办法。阿拉耶识用力拍打车门,让车夫把凤辇停下,可是李据他们不允许,一定要到江北五十里的接应点才停车。边如颂骑着马,满头大汗地跟紧凤辇,对愤怒的阿拉耶识解释说,还有几里地,过了前头的河湾就到接应点了。

时间好像静止了,几里地就像一辈子那么漫长。几名飞龙卫当先飞驰清道,凤辇从逃难的人群中间穿过,本该很喧嚣的场面,可是阿拉耶识却听不到一点声响。人们或惊恐,或呆滞的面孔在车窗外一一掠过,就像定格漫画或者地铁车厢外的广告,她感觉自己在时空扭曲造出的幻像里穿梭,自己在错误的时间落入错误的空间。

忽然,马匹的嘶鸣将她耳膜震动,感官和思维都回到现实,她收不住身体,向前趴到在鹿妻的大腿上。

凤辇停住了。

阿拉耶识下意识地摸鹿妻的脉搏,发现她已经死了。

“医女,来两个医女!还有热毛巾——”

在皇后的高喝中,一个狼狈不堪的医女爬上凤辇,递来冰冷的湿巾。阿拉耶识刚想训斥她,她缩头喏喏,解释说她可以现在去烧热水。

阿拉耶识这才回过神,她们是在逃亡,而不是在产科医院。于是她果决地下令:“让别人去烧,你来帮我撑开她的肚皮。”

那个医女懵懂地点头,她只是服从皇后,并不是听懂了皇后要做的事。

产妇在断气三分钟内行剖腹产,胎儿便可以获救。阿拉耶识不清楚鹿妻到底死了多久,她只想死马当活马医,拔出小腿上藏着的银匕首,仔细地划开鹿妻高挺的肚子,深色的血和黄的粉的羊水一股脑涌出来。阿拉耶识示意医女将一侧腹部切口扒开,她继续举刀切开子宫,三两下取出胎儿。是个男胎,嘴唇发蓝,是缺氧的症状。阿拉耶识将胎儿放在厚厚的地毯上,让医女接下头绳缠住胎儿的脐带避免含氧血液过多流失,自己则用双手轻轻按压他的****,并且对着他的嘴吹气。

过了一小会儿,胎儿小心脏恢复了跳动。

阿拉耶识脱下身上的丝袄裹住男胎递给围在外面的何应三与边如颂,露出精疲力竭的笑,“鹿小碌的儿子。”说完以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等她醒来时,身边围着一圈熟人,阿琪、朱留宾、李据还有徐统等等都在一起,人人神色有异,但都没有说话。这很不寻常,她刚才因为精力、体力耗竭而休克了,现在安然无恙,他们不是应该请安么。

周围挤满了人却安静得出奇,阿琪满面泪痕,李据下颌用力咬合在一起,在极力掩饰什么,所以阿拉耶识只得先发话:“你们有事要告诉我吗?”

徐统双膝跪地,沉痛哽咽:“启禀皇后,臣有辱使命,未能将十万襄国百姓带出。悦绾人数数倍于我,肆意杀害无辜,以我百姓身躯做挡箭牌和军粮,苏彦、周成将军,王展鹏和王昇父子俩都战死了……”

阿拉耶识轻轻打个哆嗦,头顶一片冰凉,每根毛孔都竖了起来。她的眼波掠过在场的人,蛾眉微蹙,反问道:“我们现在应该在接应点了吧,李良弼呢,楚军在哪里?不是说好李良弼要亲自来接我和棘奴的吗?”

李据紧咬在一起的牙关终于闭不住了,噗地大哭出声:“陛下、陛下他在山东被匋璋和慕容恪设下的套马战困住,朱龙力竭倒地,陛下被俘,已经押往燕都大棘城了……”

“什么?”阿拉耶识上身开始打晃,失神地自语。医女宫人左右将她扶住,不使她再次晕厥。

李据从身后拽出一个灰色的东西呈在她面前:“刚才小灰才找到我们,是申钟申大夫发来的信。匋璋卑鄙,以琨华殿中之物污辱皇后,激陛下与他绝战,中了慕容恪套马的车轮战阵法中,朱龙累死,陛下被擒。我八千卫军无一畏惧,战至最后一人。申钟等大臣不愿受辱,全部自尽殉国,小灰带来的是他的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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