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慕容恪身在鲜卑王室,王子互相倾轧争权夺势乃是家常便饭。我们二十位王子活到今天的仅五人而已。我自幼被父王所爱受兄长所忌,母妃家族难以与段氏抗衡,为保全我性命,父王遣我入秦为质,母妃望我建功立足。我刻苦好学,谨言慎行,以待有日返燕为父王尽忠尽孝。父王射猎堕马伤势垂危,秦国始放我归国。父王殡天前单独召见我,自言本想等我为质期满后册立我为太子,可惜时运不到,如今只能委屈我为慕容儁辅臣,命我为燕国江山社稷着想,甘为人臣,全力辅佐慕容儁,脱秦自立,南下中原。我在父王面前发下毒誓效忠慕容儁。即便如此,慕容儁亦对我日夜提防,为了设套将段希钰扯进来,雪漫公报私仇打死了她。为了避祸我已经在封地归隐,可是慕容儁连发六道金牌催我出征冉卫,还派了与我结仇的匋璋做监军。慕容儁有密旨,若我不能击退卫军,便要以军法处置。我慕容恪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唯放不下家中稚子。我只当此生与你再无机缘,楷儿因你之故与我有父子缘分,生母又因我丧命……全耐你准未央书院弟子各凭本事相争,我才鼓足勇气与冉闵一搏。苍天可鉴,若我早知冉闵会被构陷杀害,便是自刎沙场也绝不参战!”
慕容恪多日来郁结于心的情绪一发便不可收拾。他说得在理,作为燕国的上将军、皇弟弟弟,他的际遇坎坷,屡屡阴差阳错与梦想擦肩而过。设若慕容皝未死,此时的慕容恪定会被立为****,老燕王命他坚守臣礼侍奉慕容儁,也是为保他性命之举。
规矩是自己立下的,不能出尔反尔。阿拉耶识低估了国战的残酷,心理准备不足,此时更哭得泣不成声。
“匋璋是何人,为何处处与我和棘奴作对?”
“当年燕国遣人秘密到宣化接雪漫的队伍中,匋璋便是副使,主使夏占谯是他姐夫,对他的举荐之恩。我救下冉闵,杀了夏占谯,匋璋对我怀恨在心。此次冉闵逃狱,我怀疑也是匋璋设下的圈套。”
“是他!”阿拉耶识泣声顿止,连纤腰也挺直了,直勾勾地盯着慕容恪。
慕容恪一看阿拉耶识要杀人的眼神心想要糟,急急劝说道:“匋璋此时春风得意,你切勿妄动——你且安心去南蛮,他由我来处理。即便你不说,我也要对付匋璋!”
阿拉耶识像是听到最好笑的事,反问道:“匋璋击败冉卫,为鲜卑人南侵铺平道路,是你燕国的功臣,你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吧,有何立场对付他?”
“天巫此言差矣。”慕容恪谈起国事,颓唐之色稍敛,“王者,仁道。我鲜卑人虽为边疆胡族却心向华夏礼仪,先王从诸王子中选我为秦人质,本意就是向戎秦学习胡、华融合治理之道。我鲜卑人生于苦寒荒凉之地,做梦都想在富庶安逸的中原安居。我渴望率族人南下,也仅止于山东地界,未敢得陇望蜀觊觎其他。先王与我数次谈及周朝往事,甚是向往,倘我主政,便止于山东。且不说当今秦、汉、楚各有仪仗,攻打不易,即或打下江山,治理凭据如何?暴秦二世而亡是为前车之鉴,倘若任匋璋、悦绾之流出入庙堂,羯赵便是我燕国下场!”
慕容儁一番铿锵话语让阿拉耶识陷入沉默。凭心而论,将慕容恪比石宣、石韬、慕容儁都更适宜做胡人的王,谦逊、稳重、知进退、仁义好礼兼文武双全,可那亦不能阻挡阿拉耶识的复仇计划,谁叫眼前这人时运不济,叫慕容儁做了燕王呢。
阿拉耶识低着头,别人看不见她目中闪闪的厉芒。她在梳妆台前枯坐一宿想通了一些道理:先前玉石俱焚的做法算是把中土的国君全得罪完了。因为嬴归尘的死,墨家人也不再信任她。那种与虚妄****极端对立的情绪于事无补,她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渺小得很,还是实事求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为棘奴与卫国百姓讨回公道。一夜之间,阿拉耶识从急于离开龙城这处伤心地而变了想法,决定暂时留下来演几台好戏,谁让她出身戏曲世家,别辜负了天生的演技。
可是,她之前坚决要求离开,现在想留下来没理由,反惹慕容恪生疑。她要让自己留在燕国龙城成为偶然中带着必然的事件,然后在龙城立足,讨回血债。这个过程中,慕容恪是一把最好的保护伞,他和他的儿子慕容楷都得好好利用起来。
于是阿拉耶识抬起头,看向慕容恪的朦胧泪眼楚楚可怜,疲惫中带着悲哀说,相信太原王能处理匋璋的事,她会在南蛮等待他的好消息。慕容恪郑而重之地保证,让她不要心急,也不会让她等太久。
这顿早饭让似乎一切都尘埃落定。慕容恪与阿拉耶识之间持续胶着的态势得以缓解,因为阿拉耶识已经提到想要给冉闵与嬴归尘做场法事超度,让他提供一些祭祀用品布置佛堂。她告诉慕容恪,接下来的二十一天,不要叫任何人来打扰她,以免惊动神佛。见她开始张罗理事,慕容恪自是欢喜万分,着人急速采买一应物事,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部找齐,布置妥当。
阿拉耶识把自己关在椒房内,花了一个下午和晚上的时间,画了一幅地藏菩萨披袈裟持锡杖的出家相供在佛坛正中。
冉闵死去的消息让阿拉耶识当场崩溃,后来又急着复仇,根本没有想到念经超度这些事;此时距离嬴归尘死去尚不足一月,七七四十九天内都是死者中阴身时期,超度还来得。阿拉耶识要的不仅是超度他们二人,而是想依照《地藏菩萨本愿经》中“见闻利益品第十二”和“利益存亡品第七”中所述,以佛力救拔冉闵与嬴归尘往生善道,同时也在地藏菩萨指引下得知其投胎转世何处,以宽慰自心。
佛堂就搭在椒房一侧的清净处,阿拉耶识施展念佛禅定的功夫,终于在第三日入静,定中无所见,只有一片虚空当前。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灰白的虚空变得动荡起来,黑烟四处缭绕,阴风阵阵,阿拉耶识全身发凉,每个毛孔都炸开来,这是静极时人体对阴性磁场的感应现象。虚空中传来詈骂怒号,有影影绰绰的形象游动却看不真切。阿拉耶识心头发紧,大声念诵地藏菩萨圣号以稳定境界。影响稍微清晰了些,远处有一面黑白色旗幡鼓荡,其上环绕诸多黑气,发出阵阵惨呼啸叫的正是此旗子。阿拉耶识正在心惊,却感到那旗幡放出一股极大吸力,像用绳索捆缚手脚拖拽前行般,她虽极力抗拒却不免一步步靠近。旗幡近在眼前,旗幡上黑白阴阳鱼眼旋转成一个漩涡,扯着她往里陷。阿拉耶识惊恐之极,刹那惊呼挣扎。天边传来一声怒啸,一道白光闪过横亘于她面前,隔阻阴阳鱼漩涡的吸力拖拽。一股微凉的气息包裹了她,她瞬间打个激灵,耳边传来巨大的爆响,阿拉耶识大叫着向后倒,睁开眼发现是佛坛上香炉爆裂堕地,香灰四散,将她喷了个灰头土脸。房外随侍的侍女们闻听房中异响,出身询问,另有人已飞奔去报慕容恪。
阿拉耶识战战兢兢打开房门,青丝秀发和玉洁的面庞上落满香灰,五花八门狼狈之极。众人一时惊倒。慕容恪匆匆而至,见她如此窘状骇异之极,连声问可否伤到哪里。阿拉耶识的嘴唇颤抖着,眼泪在眶中打转就是说不出话来。及至慕容恪伸手扶她,她这才哇地哭出声来,像个迷路的孩童寻到亲人般,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涕泣不止。慕容恪心疼得用袍袖拂拭她面上污脏,连声抚慰她没事了。
“棘奴,棘奴不好了……”阿拉耶识害怕得直发抖,有些语无伦次:“嬴归尘也不知道下落。我看到一面道家旗幡,积满了鬼魂怨气,差点把我吞进去……有道白影救了我。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我明明做足了供养和仪轨,什么业障都能消除,为何看到的是这个?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慕容恪这下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紧紧抱着她,反复地说一句话:“别怕,别怕,有我在,绝不让任何妖魔鬼怪靠近你。”
佛坛开炸,这是闻所未闻的事。柏素云参加过数次闭关式密集禅修,每次禅修几乎都有魔怪类的来捣乱。佛堂都是有护法神的,寻常小鬼根本进不来。有些法力高强的妖鬼即便能抗衡护法神,可绝不敢冲撞佛坛,公然在佛堂肇事,炸了香炉令人匪夷所思。阿拉耶识从未见过如此怪异恐怖的事,她第一感觉是连地藏王菩萨也护不了棘奴与嬴归尘,这是何等业力与障碍?或者说,是另有法力高过地藏王菩萨的鬼神与自己作对?她越想越怕,联想起自己是学了白玛多吉的秘法才到了虚妄****,更觉得白玛多吉是妖僧无异。如此,返回21世纪的事情岂非痴人说梦了么。她心里把白玛多吉骂了一万遍,整个人死鱼样躺在地席上,眼里一丁点神采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