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耶识离开太原王府时,府中下人没有来帮忙打点兼送行,多数人躲藏在房门后,有些正当差的也是能避则避,无一例外地用带着冷意敌视的目光谴责她。他们无声地说:看哪,就是这个女人害得王府鸡犬不宁,不仅害死了王妃,还连累王爷被打入天牢。阿拉耶识坦然面对投向她的异样眼神,无喜无悲,从容不迫地上了雪漫来接她的马车,将慕容恪的太原王府甩在身后。
景禄宫还是上次阿拉耶识入住的老样子,宫内添了新物事,床榻、屏风、衣柜全是上好的红木所制,散发着清漆的幽香。宫人、卫士们一早就在宫门外等候新主子,怀着敬畏伺候阿拉耶识,不敢在她面前行差踏错一步。不管是太原王府还是景禄宫,伺候她的人都怕她,甚至都不敢和她对视,生恐看了她一眼就招灾惹祸。每每看到下人们诚惶诚恐却又不得不面对自己,阿拉耶识不由自主会想到在宣化毋宕宅子里的侍女们,那些也是由秦皇从宫中挑选出来的,可是却又那么不同。秦宫的宫女大约从未受过后宫勾心斗角的熏染,全无心眼,满腹八卦,私下议论主子还乐此不疲。阿拉耶识起初怀疑秦皇在秦宫宫女中安插眼线,后来事实证明宫女都是青白的好人家女儿,全府下人只有管家蒋青才是密探。
阿拉耶识靠在炉火边,闭目休憩,脑海里闪现的全是秦宫女子在毋宕宅子里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偷懒闲聊的景象。她记不得有多少次,自己气哼哼地噘着嘴抱怨嬴少苍给自己塞了一堆“米虫”吃垮她的家当,暗叹活得不如奴才。每当这个时候嬴少苍就一脸神神秘秘的样子说:“天意妹妹,没钱就找哥哥我啦。”阿拉耶识总是扭头给他一个后脑勺,嬴少苍碰一鼻子灰,好生无趣。
“噗嗤——”阿拉耶识情不自禁笑出了声,手肘差点没把下巴支住。睁开眼,宣化的往事历历在目,她微蹙了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就在刚才因回忆发笑的瞬间,她惊觉自己对这世间还有怀念,对象竟然是她处心积虑才摆脱的秦皇嬴少苍。她有些不能接受这一事实,转而开始找合理的解释:“嬴少苍并非罪大恶极的暴君,他是很懂得审时度势,巧妙利用资源的实用功利主义者,所以才能容忍我的行为。比起慕容儁,无论是血统还是文化认同,嬴少苍都和我近得多。他除了权欲野心重些,终究没有加害于我和我亲近的人,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否则还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她在火炉边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未央书院五个亲传弟子的音容笑貌轮番在脑海里放送,每个都在对她说话,却只见开口听不到声音。她竖起耳朵谛听,黛眉越皱越紧,猛然间从打盹中惊醒。
景禄宫总管马蹓一溜烟跑进来呈报,燕后雪漫已到宫门。阿拉耶识揉揉眼睛,伸着懒腰,让他把人迎进来。阿拉耶识才搬进景禄宫六七日,雪漫已经是第二回来了,每次嘘寒问暖,小意殷勤,人人都说这个传人对师父十分孝敬。
阿拉耶识唯有苦笑。
早在宣化**宫中相处时,阿拉耶识便觉得此雪漫与彼齐丽霞相差甚远,思想上的鸿沟和二千多年的岁月一样久远幽深。她没放弃说服、包容和等待,在这个过程中,却和雪漫离得更远。雪漫为固宠和表现忠心,居然可笑地想将自己献给燕皇慕容儁,师徒效仿娥皇女英,与舜帝来一场三人行,让她对改变雪漫彻底死了心。她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雪漫为了权势荣宠,究竟会把自己卖到何种程度?雪漫来访,正好借机会从细节上观察人心。
雪漫母凭子贵,皇后位置坐得更牢,段氏鲜卑接连死了两位嫡系贵女,龙城其他鲜卑高门的贵女无人再敢对她说三道四。当初阿拉耶识在燕宫讲《红楼梦》时,雪漫既不喜欢林黛玉,也不喜欢知书达理的薛宝钗,唯独对王熙凤掌家很是羡慕。雪漫穿着新年盛装,踏着轻快的步子走进暖阁,眉宇间心气儿颇高,笑语利朗,处处透着精明干练,简直得了王熙凤的精髓。
雪漫这次给阿拉耶识送来过年的丰厚礼物,鸡鸭猪羊等家畜,珍稀野味,还有海边送来的海味,外加紫貂皮、貉子皮各一张,锦缎五十匹,玉髓三枚,黄金头面一套。马骝等将礼物抬走时,雪漫称不放心这些奴才办事,一定要亲自跟过去看看保管情况。阿拉耶识知道她是想问这些眼线监视成果,也不说破,由着她去。雪漫不可能得到任何有用的情报。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佛堂里,对着陈列有冉闵、嬴归尘的灵位念经消业,剩余时间就是对着火炉取暖、发呆。
雪漫很快就回来了,对她解释说:“奴才们不盯着不行,他们是看人欺主的,天巫淡泊名利恰好给他们空子钻。马骝是我身边得力的人,有什么事尽管让他去办,保准错不了。”
“哦,好像这个马骝路子很广嘛。”阿拉耶识顺着雪漫的话往下问,漫不经心的。
“对,我往常为了拉拢龙城的命妇、贵女们,可没少让他出去跑门子。他脑子活,会说话,忠心勤力,像这样的奴才可不好找,要不是天巫您这儿缺人手,我还真舍不得。”
原来对龙城的官贵和女眷都比较熟悉,看来可以从他嘴里套点消息。阿拉耶识心里想着,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雪漫闲聊。雪漫见她懒心无肠,容色堕怠,知道她有送客之意,干脆把话题转到慕容恪身上。她说慕容恪如今在天牢里受苦,问阿拉耶识有何打算。阿拉耶识玉人慵懒之态未曾稍变,心中却起了波澜:雪漫果然是来刺探自己与慕容恪的关系深浅,只是不知是她的私人行为还是受了慕容儁的致使?如果把雪漫的话当成征求她的处理意见,那就犯大错误了。慕容恪必须救,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其实,那晚自己半裸着身体被慕容儁等人撞见,确实令人羞恼,但却衍生出意外的效果——人人都误以为是慕容恪****熏心将天巫拘禁捆绑,正好为阿拉耶识与慕容恪断绝关系找了个绝好理由;而慕容恪自己则会认为是自己保护不力,教子不严,致使走漏风声让天巫蒙羞,送入景禄宫圈禁。两边都是一厢情愿的感觉,而阿拉耶识正好在灰色地带钻空子。她想救慕容恪,但又不能让慕容儁和雪漫察觉慕容恪和她的关系铁板一块。她既然要复仇,就绝不能有任何可以牵制她的拖累,要是慕容儁以慕容恪或者小团子慕容楷作要挟,她必然束手束脚。再说,慕容恪终究不计前嫌,从雪地里刨出了她,甘愿为她犯下欺君之罪,竭力为燕卫之争赎罪,她无法视而不见。
于是,阿拉耶识立刻冷声作色道:“不要在我面前提慕容恪。我与他再无任何瓜葛,他的死活燕皇看着办,和我不相干。”
雪漫初时吃了一惊,继而窃喜,私心里不愿阿拉耶识与慕容恪有瓜葛,虽然她明知自己与慕容恪再无可能,仍妒嫉他与其他女子亲近。
“我听说,慕容恪的儿子很喜欢你,还曾把你当成娘亲?”雪漫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个铭感话头,眼睛落在阿拉耶识身上全是无害的好奇。
阿拉耶识对此加倍警惕,看来慕容恪王府的下人并非如他所说那么守口如瓶,小团子千万不要被扯进成人丑恶的阴谋世界中。
“段希钰一心想着讨好慕容恪,生下儿子就丢给乳娘照顾。儿子对亲娘全无印象,见着个不是下人的女子就当成娘亲,也是稚子无心之举,你也当真了。你要以段希钰为鉴,把心思用在儿子身上,免得兔崽子长大了不认人。”
“天巫说的是,凤凰(慕容冲)自出生就由我亲自带着,交给谁都不放心。”她习惯性地左右看看,凑近来低声道:“太子慕容暐已是青年,他害怕凤凰夺了他的储君位置,明里暗里和我作对。我恐他加害凤凰,一直自己防着呢。现在有天巫您在,我这颗心才算落地。”
阿拉耶识没接雪漫这一茬儿话。自从帮雪漫坐上后宫主位,她就再也不愿插手宫廷斗争,血腥、矫情,时刻演戏只为博一人之宠,以人格尊严为代价换来高高在上的权势,其本质还是安全感、爱与归属感的缺失,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慕容冲才两岁,慕容暐已经二十,要想抱她母子平安,除非慕容儁至少再活二十年。一念及此,阿拉耶识唇角罕见地拉起一抹神秘微笑:慕容儁啊慕容儁,你能向苍天再借二十年?以我临床医生的经验,我做主借给你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