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酉时是嬴归尘承袭三苗巫王大位的日子,长裙苗寨的广场上搭了三层楼高的火塔,外形颇似墨西哥玛雅人金字塔,顶上是约百平米的祭台,四角摆设巨鼓,中央立高杆,上挂十二盏红灯,杆身围绕团团如人头大的白色火焰,如有生命的灵魂拱卫灯杆。本↘书↘首↘发↘追↘书↘帮↘,嬴归尘身着巫王冕服:赤金双角冠,角尖垂挂璎珞,冠中镶嵌一颗桃核大小的白色宝石。黑色衣服上秀满金丝兽纹,腰间系一条泛着蓝色荧光的宽腰带,整个人璀璨耀眼,犹如夜空中最夺目的明星。其人轮廓深邃英挺,微闭双眸,在火光与珠宝的照耀下,高贵、深沉、冷漠宛如天上神祗;塔身用成年人手臂粗细的竹子搭成梯田状,每排均站在长裙苗巫武,人人头顶火盆,远远望去,庄严且神秘。火塔祭台的四周,高耸四面刀梯;刀梯后,有序团坐长裙苗人,黑压压一片。然而这还只是长裙苗王所在的嫡系苗人,从隐世而居的其他山头赶来的旁支和部落全都分布在群山中观礼,无数的火把将长裙苗的隐居地照得如同白昼。
当盛装的巫殿长老们在一番冗长的吟唱做打的仪式后,所有人在短暂的沉默后,在瞬间整齐划一地五体投地跪拜在地。隐在人群中观礼的阿拉耶识等人马上反应过来这是仪式的一部分,遂也有样学样跪拜在地。三叩九拜之后,台上雕塑般静坐的嬴归尘竟然在众目睽睽下,以盘腿坐姿平地升空,绕着竹竿螺旋上升,那本就围绕在竹竿周围的团团白光此刻平缓地绕在嬴归尘身旁,仿佛在给予他力量与加持,让他在虚空中升空。
长裙苗人们看得如醉如痴。
阿拉耶识屏住呼吸,忘神凝目。
当嬴归尘渐渐升到最高点时,悬挂在顶上的十二盏红灯笼竟然次第脱离竹竿飞往高空,先以一字形在空中转圈,带起一片红色光华……最后,红灯笼首尾相接形成一个环,悬在祭台正上方,罩着竹竿顶老僧入定般的嬴归尘。
红灯笼圆环形成后,长裙苗人爆发出狂热的欢呼,几乎所有人都激动得落下泪来。
阿拉耶识想,这应该是巫王加冕的立成了。
虽然是黑夜,巫王嬴归尘睁开的双眸中却流转万千光华,眸光悠远似穿越一切,看到虚空尽头。他即位的讲话极为简短在,只有三句:
“吾乃诸王之王,名曰尊上。”
“有情众生,吾善护之。”
“分分合合,死死生生。”
这三句话的前两句全用华夏官话说出,如同誓词宣言,大气恢弘,有藐视众生的豪气,第三句却让众人不明其意,似乎是胸臆感慨,却不合当下加冕典仪。多数苗人因不熟悉华夏官话,众人闻之呆立片刻,跟着嬴归尘最久的布巴醒悟过来,马上做了翻译,全体苗人立即欢呼雀跃,吼声如雷。就连何瘸腿等墨家人也震惊于嬴归尘的气势,虽然嬴归尘也是令他们尊崇的钜子,但到底墨家讲究兼爱非攻,不行霸道,嬴归尘当了巫王的宣言,完全与墨家钜子两眼做派,那种俾倪天下的豪言,就连当初的秦始皇也及不上呢。
阿拉耶识彻底惊了。她看得分明,听得真切。那三句话瞬间让她想起佛祖释迦牟尼,据传佛祖出生即能言说,开口便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嬴归尘的第一句话有异曲同工之效,但终究每没有佛祖的狂,对于中土的诸位皇帝而言,不异于公开的蔑视。这与嬴归尘的淡漠超然的仙人本性完全不符。难道,因他承袭巫王大位便唤醒血脉中秦始皇的基因,产生权欲,转了性子?
然而,他又说会保护有情众生?“有情众生”是佛教对于人和非人的统称,阿拉耶识很确定自己从未曾对他提及这些名相称谓,在未央书院讲课时也未提过,他如何说得出这样的词语?
至于“分分合合,死死生生”,带着洞察世情、生死的智慧,也可以说是感伤,总之阿拉耶识说不出那种感觉,荒诞怪异,隐隐地让人焦躁。
阿拉耶识有些失魂落魄,她的思绪被带回初到虚妄色界的那几年,一方面格外抵制、排斥此间的落后蛮荒的生活、兽性的战乱、强权对人的压抑,一方面忘我地坐禅修定,企图回归文明社会。后来,她在不断的失望中妥协,慢慢地融入此界爱恨情仇,放弃了修行。回归,也愈来愈无望了。她转身扶着大榕树,只想离开这奇妙狂欢的登位大典,自怜自伤的眼泪默默地溢出眼角。
她走得很慢,凭着本能,几乎一步一步地挪着离开。已经看到居住苗屋的轮廓,黑魆魆的,好似一张巨兽的口。这画面令阿拉耶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脑子立刻清醒许多。不等她镇定心神,身后突然传来匆促的脚步声,一轻一重,在夜色里听来格外明晰。
“天巫——”身后传来高声呼唤,来人语调急迫。
是何瘸腿,阿拉耶识收住前迈的脚步,微皱眉头静待他赶来。
何瘸腿满头大汗,跑拢后,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
“救人……钜子——哦不,巫王他要杀了布巴长老,您快去看看吧,小人从没见过那样的……”
他说得上气不接下气,阿拉耶识却猛然回想起前几天他和墨田的请求,她那时已经决定救人了,她纵是再有委屈也不会失去理智。
等阿拉耶识与何瘸腿二人赶到祭台时,就为眼前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嬴归尘仍然保持凭空端坐祭台上空的高冷姿势,只是双眸已经睁开,漆黑眼珠一片冰冷,眼白中隐隐透着戾气红光。布巴长老在祭台顶上,浑身被无数从旗杆顶上垂下的黑丝穿过并绞缠,悬垂在半空,身上怔一滴一滴地淌血,口中则发出非人的惨叫。布巴身体在空中扭曲挣扎,活似蠕动的黑色蚕茧。阿拉耶识不寒而栗,那些扎人体内的黑色细丝并非真正的线,而是旗杆顶上无风飞扬的黑纱,部分黑纱化成黑丝缠住了布巴。阿拉耶识本能地攥紧拳头,那些黑纱她终生难忘,分明与噬魂灵蛊船上长牙舞爪的黑纱一模一样,仿佛有生命。
她哆哆嗦嗦地对高空的嬴归尘喊话,让他放过布巴。
“求你。”她说。她从未对嬴归尘请求过什么。
嬴归尘高高在上注视她,眼中的冰冷化为审视,带着疑惑,那神态似乎从来不曾认识她一样。
阿拉耶识心里猛然缩紧,不应该呀。
她再次请求放人,嬴归尘脸上异色更重,眼神虽落在阿拉耶识身上,却没有焦距。身为心理治疗师的阿拉耶识非常熟悉这种眼神,因为精神病人身上很常见。只见嬴归尘脸上这会儿跟变脸似的,一会儿惊疑,一会儿迷惑,一会儿愤怒,一会儿痛楚。眼看被黑色穿刺绞缠的布巴在空中已经静止不动,大约失血性休克,已经呈现濒死状态。祭台下方的人群仍然高举长矛、砍刀和火炬,围成多层人圈,声嘶力竭地载歌载舞,完全是原始崇拜的狂热场面。
就在阿拉耶识已经绝望的时候,布巴被黑丝放在祭台地面上。阿拉耶识不顾苗人们的呼喝,噔噔噔地窜上祭台,一手抓住布巴的手腕,一手探他鼻息,虽然呼吸微弱,但总算还活着。其他的巫殿长老一直跪在机台上不敢丝毫妄动,更不用说替布巴求情了。嬴归尘缓缓地从高空降下,双手扶起阿拉耶识,墨眸端凝,半晌才道:“但君所求,莫不从命。”
无端的,阿拉耶识觉得这句话很耳熟,但她确定没谁跟她说过。
巫王即位大典的第二天,一直被关禁闭的王阿琪被遣送出了隐居地,尤貔龙带着巫武一直将她“送”到了螺水口岸。至于为何长裙苗王子尤貔龙要亲自押送,其他人则以为他视为了暂时避开新巫王罢了。其实十八洞寨的长裙苗贵族们,都知道尤貔龙畏惧巫王,首次见面时因对嬴归尘不敬还被震断过胸骨。没有人刻意关注尤貔龙与王阿琪的离开,就连阿拉耶识因着撞破王阿琪与嬴归尘的“床戏”,为免尴尬,也不曾前去送别昔日姐妹。这一错过,却成了他日祸根。
长裙苗出了个巫王,苗人们是要庆祝整整一月的。阿拉耶识心中装着冉卫残余国人,等了三日,估摸着嬴归尘把巫殿交接大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主动找上他,提出想将冉卫残余国人迁居到蚩尤禁地去安居,她本人也想在禁地度过余生。蚩尤禁地于苗人来说是圣地般的存在,当是不容外人进入,遑论将一国人迁入。阿拉耶识也明白自己这个要求近乎于痴心妄想,但她对于冉卫残余的护佑已经成了一种执念,追忆棘奴的执念。另一方面,阿拉耶识从何瘸腿那里得知如今天下已经开始战乱,秦国与燕国、胡夏相斗,楚国和汉国趁机抢夺被燕国、胡夏占去的郡县,而楚国的异姓藩王也不甘落后,蚕食因冉卫覆灭形成的三不管地区。这种情势下,阿拉耶识认为自己再无路可走了。
她迎着头皮去求嬴归尘,谁想他竟一口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