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翰望着抱他大腿的娃娃,水汪汪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像只贪嘴的小狗。这倒是平添了一头雾水,能在这后院之中来去自如的,自然是孙家的子侄辈,今天来宾颇多,也不知谁家小孩竟然跑到这里来了。李翰伸手抱起他,柔声哄道:“你是谁家的小孩,这般调皮。你姐姐又是谁?我又如何成了你姐夫里。怕你姐姐知道了,要打你的小屁屁。”
小孩扑腾几下,跳到地上,奔向孙老太太,奶声奶气地喊:“奶奶,奶奶,楠楠来看你了。姐夫好凶,见面就要打楠楠,奶奶保护楠楠。”
孙老夫人露出疑惑目光,望着楠楠,道:“你是谁家的小孩,怎么没个婆子跟着?”
楠楠似乎有些不高兴,愤愤然道:“奶奶又不认识楠楠了,奶奶不疼楠楠了。”
哀嚎几声,扑在孙老太太怀中,留着鼻涕,抹着眼泪,一把一把擦在老太太衣服上。也不知孙婉容怎么进来了,一把揪着楠楠的颈脖子,大约是提不起来,又伸手抱起,点着他的鼻子道:“小淘气,又偷偷跑过来。你又把跟着的奶妈妈们甩了,她们找不到你可要着急了。”
楠楠还在抽泣,道:“娘亲不然楠楠跟姐姐住,楠楠不开心,就不喜欢那些奶妈妈。今日是奶奶康复的日子,姐姐一定会来瞧的,就偷偷跑来了。楠楠想见奶奶,想见姐姐了。”
孙婉容搂着楠楠,却不见斥责,柔声道:“姐姐还有一位朋友要见,楠楠先自己玩。”
楠楠人小鬼大,露出两瓣虎牙,贼兮兮笑道:“楠楠知道,姐姐是要见姐夫了。楠楠可懂事了,楠楠陪着奶奶玩,姐姐和姐夫一起。”
孙婉容宠溺地揉了揉他柔软的发丝,未加更正。对李翰道:“见笑了,奶奶急病刚好,有些事记不清了。容儿钦佩公子的文采武功,还请后面一叙。”
原来竟是孙婉容要见他,莫非她想越过孙夫人,让他下聘,同意嫁娶之事。李翰脑中思绪万千,却理不出头绪,脚步都慢了几分。孙婉容亭亭玉立,若不是身体孱弱,也是个俏丽少女,只是浓浓的药香掩盖了脂粉味,倒不像荣城的贵小姐们们,那样喜爱胭脂水粉。
后面的一处鱼塘,养了些荷花,如今未开,只剩些绿叶子。卫老曾说他的荷花是从老夫人这儿得来的,难怪老夫人的院落里会有荷塘。
两人都不说话,只呆呆地立着,谁也不打破这沉寂。沉颐煮着茶,茶香滚滚,像是新出的茶,没陈腐气息,很是伊人。
孙婉容道:“新茶还未出,这是去岁得的些茶叶,莫嫌浅薄了。”
李翰笑道:“这样好的茶,我竟觉得是新出的。”
孙婉容只是笑笑,却不打算再在此处多言,遥望一眼塘边春色,道:“我曾见过贵堂兄。那年我不过五岁,刚丧了母亲,哭得咔了血。哪一日他同他母亲一道来祭奠。因我母亲先前曾同胡夫人约定要结为亲家,胡夫人就让他来看我。屋子里熬着药,我不喜苦涩,却喜欢瞧火花一点点将瓦罐熏红,就蹲在旁边看。呛了一口烟灰,又被呛着了,一大群人过来搂着我。远远地,我看见一个小男孩,朝着我看了一眼。因府内都是些女眷,我未曾见过他,便多看了一眼。他眼中满是厌恶,捂着鼻子,连门都不肯踏进一步。胡夫人说他倔强,便将他撵走了。那便是我见他的最后一眼。那时候他就是不喜欢我的。如今都大了,我仍是这般馁馁弱弱,宛如枯木一般。他却是平一定一方,调兵遣将的将军了。这门婚事,我猜他是不喜欢的,只是拗不过李帅的旨意,才让将军来提亲。将军也不必宽慰我,大不过实话实说,也免添两方的嫌隙。”
她竟看得如此明白,连李宣盛邀退亲,才猜得明白。如此的透析世事,远不像一位十六七的少女,倒像是位历经风霜,通透练达的老者。
李翰却是笑笑:“想必孙小姐也是不相信两小无猜,相伴白头的了。如此的沮丧,道不似少女。小姐可知外面的盐米是多少钱一斤?”
孙婉容道:“盐米是百姓生活的必需品,贵在多,看似普通,却是国家安定之本。米价如今是十二钱一斤,盐又比米贵三成。比之去岁,有所增加,又比末年价格高出一倍半,江南富庶,尚可支撑,其他地方却不能与之相比”
李翰道:“小姐算得一手好账,思绪通达,难能可贵的明白。比之米粮,药材更是翻倍涨价。说句冒昧的话,小姐久病,久病成医,因而对药材价格定是时时关注。小姐药方的冰片一项是多少的钱银,可曾仔细算过。约莫是一副药就占八两的份量,若是放在一中庸之家可够一天吃穿,放在普通百姓家可足一月用度,若放在贫寒农家可支撑半年。难道小姐所吃所用不出在民脂民膏上。千万人养小姐一人,小姐又怎能只看自身的愿意与否。这些年江南荣城互通商贸,江南的盐大半都是出自山中盐井,而荣城的丝绸又尽从江南采购。双方互为臂膀,牵一发而动全身。而民之所虑,不就是衣食住行。不管此时,我是退亲还是小姐悔婚,必定伤双方颜面。从而影响双方便利,进而危及贸易,百姓民生。岂是你我能左右的?”
孙婉容道:“世人都说,武夫不过匹夫之勇,军资糜费,却不晓民生,不懂民苦,因而文武向来不和。依我看,将军既有武将的果敢谋略,又有文臣的忧国忧民。如此良将,荣城真是有幸,得帅如此。将军所虑,正是容儿所虑,不过将军可曾想过。若我两方结亲,结的不是两姓之和,而是天下之和,又当如何?”
李翰道:“翰倒不懂小姐所说,还请不吝赐教。”
“江南幼主不过孩童年龄,于天下的大势上难成定数。容儿不敢说楠楠以后如何的精彩绝貌,单单是江南无后,局势早已是暗流涌动,我身为江南郡主,又怎么能为了自己的私情,而置江南于炭火之上。孙李两家之亲,于私我已将男女之情陈述,于公江南百姓养我,容儿也不敢轻易抛弃。于此,想必将军也能明白我退亲的决心。而我的亲事,已经提上了台面,李家已经登门,各方势力也在伺机而动,那便不是私事了。我孙家将举办一场盛会,遍邀名流为容儿择婿。不损李家威名,又不伤两家颜面,唯有一法。”
孙婉容的眼睛转向李翰,眼中却藏着几分期许。李翰缄默不语,神色泰然,倒像是一名听学的书生。气氛一时间有点微妙,似乎孙婉容不必说,李翰也明白了。
“将军,容儿在此要冒犯了,将军不悦,尽当我不曾提过。我既已经见过将军,已经足够了。容儿恳求将军,这场盛会,一定要前来赴宴,即便是不能成,也能将两家的情谊延续。”
李翰却很可怜这位江南郡主,孙府大小姐。人家十六七岁的姑娘,喜欢的不过是闺阁之着,绣花解闷,赋诗饮茶,而她却早已接过了孙家的大旗。人家小女儿对郎君多有期许,眼巴巴地相思,她却已经将人生大事,当作平衡江南势力的棋子,为父解忧。既让人佩服,又让人觉得她可怜。
“本来我以为,孙小姐对此会颇有不甘,对孙将军必定会有所抱怨。如今见识了郡主的胸怀,倒是显得我以小人之心,玩家揣度了。只是到时候,我兄长定是赶不及的。郡主莫非是想邀请我来。”
孙婉容道:“如今荣城的名气,将军盛于李家表兄。若是结亲,结的是孙李之好,那我孙家更愿意亲将军。我无阴谋算计,坦诚以待,将军也不必生疑窦。”
李翰道:“说起名气,郡主可知,是何人将在下的一点边城轶事,搬到了舞台之上,又是谁将此事大肆渲染,凭空将我放到了风口浪尖?”
孙婉容道:“原本为将军写传记的,不过是些酸腐书生,迎合之作。而后却不知被何人操控,精心编排,更加引人注意。后来花熙娘为此编曲奏乐,越发引人传唱。其中容儿自然也出了份力,吩咐人将此作为谈资,从商贾之中,又散播到乡野田埂,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若是之前,将军是一张纸老虎,那现在将军的名字,已经足以针锋人心,一呼百应。容儿不知何人要以名誉扼杀将军,但容儿此举确实在于稳固形。而今星火燎原,不过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李翰还要再问,守候一旁的沉颐早已焦急,故作咳嗽,打断二人交谈。一边上前斟茶,一边柔声提醒:“小姐废了好大的神,又说了这会子话,必定是疲惫了。如今外间风寒,还是要注意些身子。”
孙婉容笑道:“怕是你自个儿累了,才找个借口来捉我。不过也真是说了许久的话了。”端起茶杯,微微呷了一口。
端茶送客,李翰自不好厚颜留下。她说不曾有隐瞒,有几分真切,便到了外间。不过认识一下江南的名流,孙家的旧故,倒是推杯换盏,放开了饮酒。罗平跟着李翰到此做客,自然也不能摆出一副冰块脸。被几个年轻公子拉着饮酒,连着灌下几杯,耳根泛红,拘束少了。李翰正想小解,往茅厕去。突然见一群人忙忙碌碌,神色慌张,似乎有大事。莫非老夫人旧疾又犯。再过去就是内宅了,李翰只好退回去。
罗平连连打招呼,李翰走过去,罗平道:“刚刚同我饮酒的孙家外侄匆匆走了,说是领了差事。我打听了,见他带着一位貌似大夫的男子,同夫人一道去了后院。”
李翰道:“想必是老人家多病,也不曾有担心。”
罗平却道:“若是老夫人有恙,里里外外的孙辈,怎么未去一人。这孙府里里外外,常年病着的也不过两人。”
一席话,李翰本就猜中,只是不愿意承认。今日见她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莫非真是耗神之故?如今不受邀请,自然不敢往里闯,但愿这姑娘能万事无恙,已经是多灾多难的人生,经不起这样的磨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