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柏同李翰一道回到书房,西川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宁柏需要好好地和李翰说一说。
自从李翰离开了荣城,大帅将少帅李宣盛调到西境处理军务,又做大范围的军事调整,将镇守在各地的老将领调遣回荣城,以新生一代接替军务。这一代人大都有一个特点,后生晚辈,和大帅不属于同一辈,同少帅却是有交情。除此之外,西川里里外外加大了税收,调整了官职,好似大帅这些日子变得暴躁。
西川各地似乎也笼罩在这样的高压之下,好像呼一口气都会折断腰杆。
李翰坐在书案之后,正襟危坐,听着宁柏将这些琐事一一交代。
已经深夜了,他还是没有睡意,倒不是这一路的旅程不疲惫,相反他的身体已经累极了,长期的军旅生涯锻炼了他在这种极端情况下坚定的意志。这一夜绝对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地睡去。
果然,书房的门响起,一门管家端着一盅汤走了进来。已经这个时候了,李翰揉着太阳穴,邀请宁柏坐下。这是他的习惯,若是深夜还未睡,厨房就会将准备好的夜宵送来,这本是照顾生活的嬷嬷吩咐的,她去之后,这一习惯保存下来。
炖的鸡汤,香味浓郁,李翰闻着有些恶心,又叫管家取了一碟爽口咸菜,和宁柏用了一碗。还未放下碗,书房的门又一次开了。门外是管家,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打扮规矩的中年男人,李翰认识,他是胡夫人身边的一位管事。
略寒暄几句,那人就说明来意,原来是胡夫人要见李翰。
这一晚,胡夫人睡不着,她担心李翰的归来会影响李宣盛在军中的位置。早年,她也是一位深居浅出的贵家小姐,跟随李师车南征北伐,消磨了娇气,增长了见识。中年丧子,白了头发,如今将希望都放在李宣盛身上。大约是年少时,哥哥们太过出众,幼子便不再那样严格要求,放养起来,添了多少的坏毛病。入伍之后,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若不是两位兄长英年早逝,荣城这一副重担不应该落在李宣盛肩头。胡夫人日夜为这小儿子忧心,想着李帅尚还在,多多磨练,也能独当一面。
月前,她就发现了夫君有点异常,频频调动西川部署,又不曾与她讨论。两个儿子死后,两人的感情几乎到了冰点,偏偏李翰这个侄子又如此的优秀,使得胡夫人本就不开明的心,添堵了。和李师车在这件事情上,常常有争议,是以丈夫不再同她讨论军务。如今才稍稍好转,这一月来丈夫未曾来看望她,隐隐约约的,她觉得不妥,想要见他。不是公务忙,就是身体不适。少年夫妻老来伴,过了这些年,胡夫人将李帅放在心尖尖上,突然山陵崩,她几乎都想随他去了,可这个小儿子还要打理大大小小的事物,她怎么能够撒手呢?
刚喝了半碗粟米粥,配着一碟麻辣爽口的萝卜干,喝了几口,没了胃口。坐在梳妆台前,拿起木梳,顺着乌黑的长发缓缓落下。鬓角似乎有了白发,使劲儿一扯,扔开。望着镜中的丽妆美人,眼角浮现几时细微的纹路,眼圈黑了,脸庞也清瘦了,有些蜡黄。
元帅府中虽没有莺莺燕燕,小妾还是有的,大约是看到这些年轻美貌的小女子,胡夫人一向好强的心不允许她在美貌上落下丁点儿缺陷。如今丈夫都去了,她还这样的年轻,今后还要忍受他不在的日子。她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侍候的嬷嬷在外间等候,胡夫人重新挽了个发髻,插了一朵六瓣白花,整理仪容,将褶子磨平了,提起衣角走出来。嬷嬷递上一卷丝帕,胡夫人捻在手中,轻声道:“他可来了?”
嬷嬷道:“未曾。”
胡夫人拧了帕角,端坐着,木雕一般。
嬷嬷端上一杯花茶,胡夫人掂量一下,眼角刮了杯角,绿色的梅花。
“少帅已经将鹰眼提出大牢,鹰眼已经回到密府了。”
胡夫人点头。鹰眼有错,看错了人,可他还有用,盛儿年幼,威严不足以服众。若是不惩罚鹰眼,这些人还以为大帅去了,没有人镇守元帅府了,这个恶人只有她去做。加上李师车竟然瞒着她,和鹰眼一起,商量离开荣城去外地。这样的大事上,鹰眼也未曾与她说一声,便狠了心,要让他难受一下。
茶喝了半盏,管事的来禀告李翰来了。
门开着,里面的灯火亮着,门框上挂着白布,小院中的华丽装饰尽被挡住了。小厮提着白灯笼走在前面引路,到了院门停了下来,李翰单独走进。
以前来这里都是白日,人多,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挤满了一个院子,胡夫人就像女王一样,坐在正堂,眼神稍微转动,就有人凑到跟前,少有这样的寂静时刻。
“夫人安好,侄儿李翰请夫人安。”
胡夫人指了对面的凳子,让他坐,李翰却不能坐,恭顺地立在一侧。胡夫人扬起眉毛,收敛悲伤,道:“听闻你这次到江南去了,为我儿求亲。”
李翰道:“奉了大帅的命令,到江南拜见孙将军,提起两家的旧约,多说了几句。”
胡夫人不经意地剪了灯花,道:“我们两家本来是有交情的,逢年过节也有来往。自从我儿去之后,才不经常走动。如今我也快记不起那孩子的模样了。说是清瘦了些,这些年我精力有限,也没顾着她,生疏了。”
李翰心道,她是想要知道未来媳妇的事,便道:“翰此次到江南,曾有幸见过郡主一面。远远看去,郡主端庄秀丽,有大家风范。向翰问了夫人,叔父安好。坊间曾有传闻,说这位郡主年幼生病,如今怕是已经好了。”
“她幼年之时,我是见过的,是个好孩子。孙将军如今可好?”
李翰道:“孙将军军务繁忙,与翰见过几面,谈及大帅和夫人,很是怀念。”
胡夫人嘴角微微上扬,怀念?当初她儿子死时,怨天怨地,没少说胡话,其中又有多少提到了这门亲事,正是摊上了这么个短命的媳妇,追了她儿子的性命。若不是李帅拦着,将她关在家中,她都不知道是否会冲到江南,大丢脸面。如今说起怀念,那几年怕是没有可怀念的。
“那孩子的婚事,孙将军怎么说的?”
李翰心道,这件事若是实话实话,胡夫人心中是否会有芥蒂呢?
“孙将军答应了将郡主许配给西川之主,只是叔父如今去了,这婚事是否搁置?”
胡夫人叹息道:“本该是我儿娶亲的年纪,大帅就这么走了,还是不放心的。多耽搁两年,连孙儿都不能看见了。丧需守,亲事也不能耽搁了。”
还好胡夫人未曾发觉孙将军的小心思,现在她一心盼着李宣盛坐上大帅的位置,自然而然地认定了西川之主就是她儿子,这也省去了李翰解释的麻烦。
胡夫人看着李翰,道:“如今西川的形势不明,你兄弟二人应当同心协力,共同进退,以保李氏不衰,切莫挖自家墙角,大厦将倾。”
说完这一席话,胡夫人累了,让李翰自行离去。
已经是深夜了,若是回府又是一阵骚乱,不知还有谁在等着他,李翰独自出了将军府,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子。
里面黑黢黢的,没有住人或是已经睡下了,李翰没有敲门,翻身上墙,在墙头站了一会儿,瞧着里面。里面的人似乎起身了,屋内燃起一盏煤油灯,很快又熄灭了。李翰瞧了一会儿,并未打扰,独自寻了个树杈,闭目养神。
等到天边已经黑尽了,李翰才起身,朝着帅府的灵堂而去。新添的灯油,堆了纸钱,管事的仆妇们已经在忙碌早饭。不过鱼肚白初现,又被隐去,起了好大一阵雾,迷迷糊糊的,将人笼罩其中。
恍惚间,李翰似乎看到李宣盛在落泪,他脸上滚落一颗晶莹饱满的泪珠,烛火闪了一闪。走近了,却见他笔直地跪着,面露哀伤,却未曾落泪。
李宣盛瞧见李翰,有些惊讶,却也没多问,李翰陪在他的身旁。
他们自小养在一起,那时候还是李翰的父亲统兵,李宣盛没了照料,胡夫人又小产了,特意将他带到李翰一起住。母亲很喜欢小宣盛,他聪明活泼,很会讨人喜欢,比调皮的李翰好对付些。只是母亲不知道,李宣盛也是个扎手的,惯会做小动作,常常将刚闯下的祸事嫁祸给李翰,因此两个小家伙还打了许多的架。打着打着就习惯了,交情变深,比亲兄弟还亲上三分。后来分别许久,再见已各自少年。
放饭的时间到了,小厮们提着饭盒在后面的厢房摆上了饭菜,李氏子孙,都在此为大帅守灵,赶早地吃了饭。平日里大鱼大肉,突然要吃这些清淡食物,多有些抵触,不敢多言,纷纷咽下。唯有个李茂则显眼些,抱怨两句。他的兄长李茂毅,李翰曾经见过,两人行军多有交流,曾经谈起这位草包兄弟,言语之间颇有失望。
用完餐,管事的递来拜帖,今日有外客前来吊唁,李宣盛要打起精神。
里间跪的是亲戚子侄,外间跪着些从军多年的老将,一片哀嚎之音,听者落泪,不忍直视。胡夫人披着一身白衣,跪在最里面,一边往火盆里放着纸钱,一边泪水无声落下。
正凄凄惨惨,愁云密布,门外面来了个小兵,刚从马上下来,直奔进入灵堂,在外间被拦住了,徐良亲自出去见了。只见他面色更加白了,活像是刚从死人堆里爬起来一般。徐良走到李宣盛面前,跪下,声音有些颤抖道:“少帅,西川汝南城辖区爆发瘟疫,已经失控了。”
什么?李翰双目圆睁,不敢相信。汝南城,那可是他与一亭曾经一同长大的地方,怎会如此。再看李宣盛,却是一脸漠然,点头道:“立刻拟一方案,由将军领头,速速呈递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