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出来吧。来的客人是王都护家的裴夫人和王绯。”门外传来妹妹阿史那雯霞言简意赅的话,立刻让阿史那霄云的烦恼无影无踪了。
原来是王绯来了,不是那些烦人的贵妇,生活总算还是有点乐趣的啊!
阿史那霄云急忙穿上赤鹿靴,兴致冲冲跑到门口,猛得一下地打开了门,吓得站在门口的阿史那霁昂和丫鬟侍女们都愣住了。
阿史那霄云狠狠地敲了一下弟弟的脑袋:“你早说是王绯来了不就行了!笨蛋!”
“其实……”阿史那霁昂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阿史那霄云推到了一边。
“你以后要多向王霨学习,别整天这么笨行不行!”阿史那霄云根本不给弟弟分辨的机会,就急忙朝母亲的庭院奔去,根本没有听见阿史那雯霞低低说了一句:“其实我是骗你的……”
“绯儿,你来了!”阿史那霄云一边开门,一边高兴地喊着。
“霄云,还不赶快拜见裴夫人,不得无礼!”母亲对阿史那霄云的大呼小叫十分不满意。
阿史那霄云抬头朝前厅里面一看,只看见母亲和裴夫人跪坐在榻上相谈甚欢,却丝毫不见王绯的踪影。
这个时候,阿史那霄云才知道,又被自己的妹妹给骗了。这个妹妹从小话语不多,惜字如金,却很会骗人。
但问题是,她每次说的谎话总是半真半假、亦真亦假,十分难以分辨。阿史那霄云早就记不清楚被她骗了多少次了,可今天一个不小心,却还是着了道了。
不过仔细想想还是自己疏忽了,绯儿每次来自己家,不是自己一个人,就是随着张夫人,从来没有单独跟裴夫人来过。自己说弟弟是个笨蛋,闹了半天,其实自己才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
“拜见裴夫人!”阿史那霄云赶忙上前弯腰拱手,行了个肃拜礼。
“霄云真是出挑得越发漂亮了!我们家的绯儿真是越来越比不上了!”裴夫人手拉着阿史那霄云的臂膀,笑着说道:“前两日忙,一直顾不上登门。今日有点闲暇,又适逢前些日子裴家的商队从长安回来,我就挑拣了几件小东西,来给小县君贺喜!”
阿史那霄云又羞又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母亲微微点头,让她跪坐在下首,然后笑着对裴夫人说道:“姐姐总是这么客气!霄云小小年纪,不过是托都护征讨突骑施大胜的福气,才得此封赏。本该是我登门拜谢的,现在反而让姐姐先走了这一趟,实在是我失礼了!”
“霄云这孩子从小和绯儿一起长大,在我眼里啊,比绯儿还要亲近些!霄云得圣人垂青,那是因为阿史那都护深得圣心得缘故,更是由于妹妹出生宗室、身份贵重,非姐姐这等寒门蒲柳可比。这和都护并无半分关系,自然应该是我前来贺喜啊!”
裴夫人话说的很谦逊,不过阿史那霄云深知,河东裴家虽然较之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这五姓七望略有不如,但也绝对是大唐顶级的豪门世家了。
且河东裴家入世之心更重,非常重视培养优秀的子弟。大唐开国以来,裴家出入政事堂、官拜宰相者不可胜数。作为裴家嫡女的裴夫人自谦为“寒门蒲柳”的话只能听听而已,绝不能当真。
反倒是自己的母亲,虽然出身皇家宗室,但毕竟距离圣人血脉已远,算起来也不过是天子的远亲,认真比较起来,反不如裴夫人身份高贵。
这也是为什么裴夫人能够嫁入太原王氏的长房,而自己母亲则以半和亲的形式嫁给了西突厥后裔的缘故。
“无论如何,我都深谢姐姐之盛情,他日必将登门拜谢!”对于裴夫人的盛情,母亲报之以琼瑶:“听闻珪儿也荫封了正七品宣德郎,他日必将直上云霄啊!”
陪坐在一边留意裴夫人和母亲对话的阿史那霄云发现,母亲提到王珪门荫之事的时候,裴夫人脸上并无十分喜色。想来以裴夫人的眼界,这个宣德郎还真算不上什么。
果然,只见裴夫人脸色微沉:“一个芝麻大的文散官,实在算不得什么。况且当今世风尤重科举,我还是期望珪儿好好读几年书,去考个进士及第。”
阿史那霄云见过王珪几次,但因为年龄错了三四岁,印象不深。只记得王珪总是高傲地站在裴夫人的身后,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
“姐姐为了珪儿果真是呕心沥血啊!妹妹惭愧,才疏德浅,在子女之事上实在不若姐姐之尽心。霄云是匹野马,东奔西跑,完全不似个小娘子!霁昂痴痴呆呆的,一团稚气,以后能否读得懂圣贤书我都怀疑!雯霞倒是有几分聪明,可整天阴沉沉的,不招人喜欢。某真是羡慕姐姐啊!”
母亲尽力捡好听的话说,甚至不惜自我贬低。不过阿史那霄云细细咀嚼母亲对姐弟三人的评语,倒也惟妙惟肖、入木三分。
自己呢,真的像草原上的一匹小野马,最喜爱的就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霁昂弟弟多少有点天生的呆气,做事一板一眼、不喜变通,又爱匠作之事,不像读书之人;雯霞妹妹的心思确实比自己多,竟日低头闷想,因而也就显得不那么活泼。
“妹妹说笑了!别的不论,单单霄云一人,就能把珪儿给比下去了。更何况,霄云已经简在帝心,光耀门楣指日可待啊!只是不知道以后谁家有此等福气,能够尚我们的小县君啊!”裴夫人的话让阿史那霄云脸灿若云霞,再不敢抬头。
阿史那霄云羞涩难忍之际,没有发现母亲对裴夫人的话迟疑了片刻,然后才缓缓答道:“霄云年纪尚幼,在某眼里还只是个孩子。忽然间得封县君,某也始料未及。至于将来之事,上有圣人、下有郎君,不是某可以置喙的。”
“某只是随意感慨几句,妹妹可千万不要多心!时候也不早了,某也该告辞了!”裴夫人似乎并没有任何生气的意思。
满脸涨红的阿史那霄云阶段被母亲拉扯了一下,才赶紧起身,随着母亲出门送裴夫人。
送别裴夫人之后,阿史那霄云趁母亲不注意,就蹑手蹑脚地准备悄悄溜回自己的庭院里。
她被阿史那雯霞骗出来,本来以为能够和王绯玩耍片刻,不料却是被迫陪着母亲听裴夫人唠叨了这么多让人脸红的话,实在是羞死人了!
之后无论谁登门,我都绝不会出来见客了!阿史那霄云在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
不料,阿史那霄云刚刚抬脚,就被母亲一把拽住胳膊:“一会儿高长史家的松夫人还要过来拜访,她也指明要见你。”
“母亲,你饶了我吧!高长史家的小郎君脸那么宽、身形那么胖,连上下马都吃力,马球还没有我打的好。这样的人,打死我也不会嫁的!”
阿史那霄云忍无可忍了!流言蜚语闹了半天,连高胖子家也要打自己主意啊!呸!也不先照照镜子啊!
阿史那霄云的一番无忌童言,让李夫人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周围的丫鬟、侍女也都偷偷掩嘴而笑。
“罢了,罢了!不难为我们家的小野马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还是某来应付吧!你回去歇歇吧。”李夫人转而对周边的丫鬟说道:“某可不想听到方才霄云说的玩笑话,被人传出这个宅子来!不然的话,小心撕烂你们的嘴!锦绣,你找两个人,去把裴夫人带来的礼物送到霄云的房间里。”
阿史那霄云得到母亲的特赦之后,高兴地吐了吐舌头,欢天喜地回去了。
她的身影消失之后,李夫人望着长安的方向,默默叹道:“郎君啊郎君,汝究竟意欲何为啊!霄云的终身幸福,你真的不在意吗?”
阿史那霄云蹦蹦跳跳回到房间之后,指挥着锦绣和几个小丫鬟把裴夫人的礼物放好。
裴夫人送了一大一小两个木箱子,每个箱子上面都雕刻有“河东闻喜堂”的字样。阿史那霄云知道,这是河东裴家开的一家大商铺,在长安、河东等地都有店号。
自从王都护来北庭之后,河东闻喜堂也跟随裴夫人的足迹,开始在河西、陇右、北庭一线增设店面,现在已然是庭州城最知名的几家商铺之一。
阿史那霄云首先打开了小箱子,里面全是各种首饰和器物。
让她眼前一亮的是五面各色花样、大小不一的铜镜,其中一把花鸟人物螺钿镜,做工尤其精巧,阿史那霄云把玩了半天,爱不释手。
除了铜镜,箱子里还有十把各式金步摇、八个镶嵌诸色宝石的金腕轮和一些零散的金银首饰。
阿史那霄云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有想到裴夫人送的礼物这么重!莫非裴夫人真想让自己嫁给王珪吗?
怀着这样的疑问,阿史那霄云打开了大箱子。一打开,阿史那霄云就惊得叫了出来。
大箱子里面是一套和白练驹大小相配的全套纯银鞍鞯,华丽异常!
鞍鞯旁边,还放着十几把精工细作的特制马球杆,阿史那霄云拿在手里挥了挥,和她当下的身高刚好相称!
阿史那霄云简直高兴坏了,这件礼物,实在太对胃口了!有机会要赶紧找王绯打马球!
还有,那个王霨有小红马,技艺也提高了不少,应该也可以陪自己玩马球了。阿史那霄云模模糊糊感觉到,从碎叶回来之后,王霨陪自己玩的热情,远远超过陪霁昂玩……
庭州内城的大街上,裴夫人坐在马车上,默默想着心事。管家王沛忠骑着马,带领一干家仆和牙兵护卫在马车周围。
王沛忠以及距离马车最近的家仆们,都是裴夫人出阁之时从娘家带来的,是裴夫人最为信任的奴仆。
“娘子,可是对计划还有不满意的地方?”王沛忠隔着车窗帘幕,低声问道。
“某只是想,这阿史那霄云血脉高贵、面若芙蓉、气质清丽、活泼开朗,确实讨人喜欢。若珪儿真能娶她为妻,也是极好的。可惜啊,一朝封为县君,此生难得自由了,也不怪李夫人要回绝。可笑那些不自量力的愚妇,居然还想着捡个便宜美娇娘,实在是小看阿史那旸了。”
“娘子,老奴只知道未来难知、事在人为!若娘子有意,我们缓缓图之就是了!”王沛忠言若其名,对裴夫人忠心耿耿。
“此事不急,某反复思量,敕封县君一事,可能只是阿史那旸的一步闲棋,之后如何,确实还有诸多变数。倒是眼前之事,必须加快节奏了。碎叶城外那么好的机会却浪费了,实在可惜!”
“这都是仆办事不力之故!说来奇怪,本来我觉得惊马之下,小野种已经快要气绝了,不料居然又活了过来,实在让人难以相信。”王沛忠急着解释。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的事就不提了。这次让闻喜堂费尽机巧打造那些个礼物,可不只是为了讨小丫头的欢心啊!”裴夫人此刻并不在意王沛忠的解释。
“仆明白娘子的急切心情。故闻喜堂从去年底就开始打造这套礼物,不料刚好有了敕封县君之事,倒是送得合情合理、毫无痕迹”王沛忠低低盘算着:“目前人手也早已到位,诱饵今日已经投下,只是合适的地点尚未寻到,且那个王勇甚是碍事,一时还不便发动。”
裴夫人低哼了一声,似乎又交待了几句什么。但街道之上车马喧哗,两人的低语,很快就淹没于街道上的车马辚辚声中了。
正急不可耐地给白练驹换鞍鞯的阿史那霄云,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即将要被卷入到一个黑暗的阴谋漩涡中了;而更令此刻无忧无虑的她,压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未来的命运之路是那么地曲折和陡峭。
许多年后,回首一路风尘的时候,阿史那霄云才蓦然发现,自己的人生之路,是从12岁那年,开始变得坎坷和艰辛的;而点燃自己最明媚生命之火的人,也是在12岁那年走进自己心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