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八载,五月初九下午,碎叶城南的草原上,人声鼎沸、马鸣萧萧。远道而来的安西军,正忙于安营扎寨。
此刻,安西军的大营还没有完全扎好,只是大致围起了寨墙,壕沟还没有开始挖掘、鹿角和拒马也没有摆放到位。
寨墙之内,诸军的营帐也只搭好了一半多,还有许多士卒,正以火为单位,齐心协力搭建帐篷。整个大营,一派忙碌景象。
大营正中,高大壮观的中军大帐,却早在寨墙建好之前,就已被安西牙兵在第一时间搭了起来。
大帐共有三层,其中最核心部分由数百张牛皮缝制而成,外面罩着厚实的布幔、里面则装饰以柔滑的丝绸内衬。帐篷内的空间十分广阔,可以轻易容纳数十人在其中议事。
大帐之前,竖着一杆迎风招展的大纛,上书斗大的“高”字。两排高大的安西牙兵身披重铠、手持仪刀,威武地站在大纛和中军大帐之间,昭示着大帐主人的权力和威严。
中军大帐里的陈设却并不奢华,仿佛只是将肃穆大方的安西节堂搬到了此处。而中军大帐也确实不是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生活起居的地方,它的主要作用,就是召集军议。
大帐四周还紧紧围绕着数个稍小的帐篷,其中两顶帐篷才是高仙芝住宿和处理军务所在。其余几顶则是拱卫高仙芝的安西牙兵所住的营帐。
疲倦的安西掌书记岑参,站在中军大帐之前,望着猎猎大纛出神。
浑身酸软的他特别想钻到自己的帐篷里睡一大觉,可他抬眼看见整整齐齐站在大纛前的百余名北庭牙兵,望着那位不时被人搭话的北庭银甲武将,就明白自己的愿望,只可能是难以实现的奢望。
五月初九上午,长途跋涉的一万五千名安西军才刚刚抵达碎叶城南。
岑参虽然对西征的艰险有所准备,但大军从勃达岭翻越葱岭之时,狭窄逼仄的山道、咆哮而至的狂风、怪石嶙峋的峭壁和深不见底的悬崖,都让骑在马上的岑参两腿发软,战战兢兢。他总觉得,自己随时有可能被狂风卷入悬崖。
而李嗣业、席元庆、段秀实等安西将领见岑参如此窘态,都得意地哈哈大笑。因为全军上下共一万五千余人,被勃达岭的险峻吓住的却只有岑参和监军边令诚两人。
即使是高仙芝和封常清,也不敢轻易嘲笑边令诚的胆怯,其余将领,自然只敢嘲讽初次翻越葱岭的岑参了。
见李嗣业等人大喇喇地驱马向前,看都不看近在咫尺的悬崖,岑参忍不住问封常清道:“他们真的轻生死到这般地步?一点都不害怕?”
“怎么会不怕?是人就怕!”封常清悠然笑道:“前年远征小勃律之时,也是你眼前这些兵将,面对高耸入云的坦驹岭,吓得死活不愿意攀爬。若不是我想了个主意,挑了最勇敢的二十多名将士,许诺以重赏,让他们先翻越过去,然后假扮成阿弩越城前来迎接大军的当地居民,才鼓舞众将翻过了坦驹岭。现在他们见你胆战心惊的,反而乐不可支,浑然忘了当年之事。不过,人心本就是这样,也不足为奇。”
“哦?请功奏章上可只写‘众将士感圣人之恩德,视天险为平地,一跃而过。’”岑参在来到安西前,曾通过兵部任职的同年,查阅过远征小勃律的奏章,其中的一些精彩段落,他张口就能背出来。
“哈哈哈哈!”封常清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封判官,有什么不对吗?”岑参听了太多的笑声,有点糊涂了。
“岑掌书,这些粗陋文字,都是某写的。不料你竟能倒背如流,某难免有点得意。”封常清止住了笑容,正色道:“不过,你也有点太天真了。奏章上的话,当然要写得花团锦簇、丰满圆润,让圣人看了龙颜大悦,岂能有一说一、实话实说。若如实写道‘山风狂舞、人马难渡,众将胆寒、两股战战,略施小计,方得翻越’,你觉得圣人会高兴吗?”
岑参下意识摇了摇头,明白封常清所言非虚。
三月初三踏青郊游之后,迟钝的岑参,也终于感受到封常清释放出来的明显善意。西征以来,两人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多。
深入了解封常清的过去之后,岑参对他的敬佩之情简直一发不可收拾。
岑参本以为自己幼年失怙已经是悲惨万分了,可封常清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唯有外祖收留他。
可那外祖又犯了罪,被流放到安西,担任城门守军。幼小的封常清也只能跟随外祖父,从河东来到万里之外的安西。
由于缺少照顾和医治,封常清的身体上才会留下如此多的残疾。可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中,他依然坚持读书识字。
封常清十几岁的时候,外祖父又离世了。无依无靠的他在安西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却仍然没有放弃攻读书籍。
到三十岁时,他偶然看见鲜衣怒马的高仙芝带着一众仆役从城门口经过,就下定决心追随。
眼界颇高的高仙芝本来根本看不上跛脚、斜眼的封常清,却被他以一句“常清慕公高义,愿事鞭辔,所以无媒而前,何见拒之深乎?公若方圆取人,则士大夫所望;若以貌取人,恐失之子羽矣!”打动,将封常清收为自己的仆役。
后高仙芝带他出征,前方战事方毕,留守营帐的封常清就已经把报捷奏章写好,行军过程、破敌方略、如何接敌、如何取胜,说得一清二楚,仿佛他也曾亲临战场一般,令高仙芝对他刮目相看。
随着高仙芝官位的节节攀升,封常清也被擢升为判官,常在高仙芝出征时,负责留守。
高仙芝有一乳母,和高家关系甚深。乳母之子郑德诠在安西都护府担任别将,依仗着和高仙芝的私交,横行不法,安西上下却也无人敢管。
郑德诠对身有残疾的封常清也甚是轻视,常常嘲讽他。一次高仙芝出征时,封常清将郑德诠召来,关闭重重门户,阻绝一切可能救援之人。在例数郑之罪过后,封常清命人重杖六十,直接打死。至此之后,安西上下,对封常清更是敬畏。
见识了封常清的经历和手段后,岑参深深意识到,和他相比,自己的眼界太窄、心志太浅,需要磨砺之处确实还有很多。
而令岑参特别惊喜的是,封常清在文字上也颇有造诣。当然,他擅长的主要是奏章公文,而非抒发情感志向的诗词歌赋。但岑参能看的出来,封常清热衷于鉴赏诗词。
因此,西征路上,但遇雄伟山川或偶有所思所感,岑参就会赋诗一两首,吟与封常清听。
见封常清甚是喜欢诗赋,岑参还特意量身为他做了几首,赠送给封常清,令他开心得不行。
所以方才岑参无意中背出封常清所写的奏章后,他才会那么得意。
在行军途中,繁重的协调工作全由封常清负责,岑参一开始根本插不进手。
此时岑参也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高仙芝根本没有想过让他西征,因为确实没有必要。
幸亏有封常清不断提点,岑参才逐渐明白该如何调配军粮、协调诸军、安置营寨、汇集情报……
岑参自认为入手还算快,但他还是拿不准,不知道高仙芝对他的表现是否满意。
整个西征途中,高仙芝只找过岑参一次,交代他尽快写篇讨伐石国的檄文。除此之外,高仙芝就和岑参再无交流。
一路行来,山川险恶、军务繁杂,还得吟诗作赋、草拟檄文,岑参日日都累得像条狗一样。不过,虽然劳累,他还是很喜欢如此充实的感觉。
因此,在五月初九上午抵达碎叶城南后,岑参特别想休息几日。
可是,安西军尚在搭建中军大帐之时,高仙芝就已派牙兵四散而出,分别通知数日前已到达素叶河谷的北庭军、回纥军、沙陀军、黠戛斯军、拔汗那使团和定居于碎叶城的葛逻禄人,定于五月初九日下午未时三刻,在安西中军大帐中军议,商讨征伐石国之事。
安西牙兵前往各军营盘通知之时,岑参就在封常清的带领下,在刚刚搭好的中军大帐中收拾整理、布置席次。
午时过半,席次尚未完全布置完毕,封常清和岑参忙得顾不上吃饭之时,北庭都护王正见和副都护阿史那旸,就已带着百余名北庭牙兵赶到了安西军营之中。
“怎么来的如此早?不是未时三刻才开始吗?”见高仙芝将王正见和阿史那旸迎进办公用的帐篷,岑参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封常清呵呵一笑,指点迷津道:“西征石国,调用的属国兵马虽多,然起决定作用的,唯安西与北庭耳。只要节帅和王都护商定完毕,军略也便定得七七八八了,其余兵马,俯首听命即可。”
“那后面得军议还有何用,直接发令不就行了。”疲惫的岑参不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