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驼毛赛雪、雕车阔胜船。
进入酒味熏天的车厢内,作为四轮马车的“发明者”,王霨依然被哥舒翰的四轮“大驼车”震撼了。如果说四轮马车是技术上的创新,那么哥舒翰的驼车则是将“奢华”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不必提琳琅满目、镶金错银的配饰,不必提氤氲悠长、世所罕见的名贵香料,不必提如花似玉、艳若桃李的婢女,但论体积,就足以睥睨天下所有的马车。
如果说之前的两轮马车是逼仄狭小一叶扁舟,那么王霨自用的四轮大马车就是舒适宜人的艨艟,李林甫、杨国忠等人的马车则宽大如横行江海的巨舰,而哥舒翰的驼车已不能用唐代的任何战舰来形容,因为它的体积超出了想象,活生生是一艘穿越时空的航空母舰。
当然,如果殿中省要为圣人打造御用四轮大马车的话,肯定不会让哥舒翰专美于前。可天子行事,一举一动皆须恪守礼制。圣人在宫里有步辇、出外有玉辂,两者均有详细而繁琐的礼仪标准,不可随意更易。若殿中省别出心裁为圣人打造四轮玉辂,御史台的弹劾必将堆满圣人的案头。
“哥舒节帅是将公廨装上轮子了吗?”崔圆故作夸张表情,心中却腹诽不已,对哥舒翰的评价低了一层。
崔圆一向认为,人之贵贱,不在服饰之华美或寒酸、不在车马之壮丽或简陋、更不在随从之多少,而在学识和心胸。五姓七望之所以能傲视天子、名震关东,究其本源,在于数百年家学之传承。当然,崔圆也意识到,科举渐重,寒门士子步入仕途的门户渐广,世家大族的子弟已经受到冲击。不过,以如今之局面,世家子弟在仕途上依然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因此他并未过于紧张。
“崔副使说笑了,某是个粗人,不懂什么闲情雅致,就是骑马纵横惯了,喜欢宽敞、厌恶逼仄。”哥舒翰斜倚在软榻上大喇喇道:“人称霨郎君机智无双,不知对某之寒车如何看?”
“哥舒节帅,若能以此驼车转运军粮,陇右军将视大漠如无物。”王霨淡淡讽刺道。
“霨郎君此言甚妙,可惜陇右多高原雪山,并无荒漠。”哥舒翰岂会听不出王霨的话外之音,但他不屑与稚子计较。
“有言: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哥舒节帅的驼车便是如此。”崔圆人如其名,笑着出言圆场:“节帅此次入京,定可加官进爵,某先道喜。”
“王爵某高攀不上,能与王都护一般进京为官,吾心足矣。”哥舒翰随意挥了挥蒲扇大的巴掌,话语中既无怨恨,也无讽刺之意。
“哥舒节帅愿意入京为相?”王霨有点意外。
“为何不愿?陇右天寒地冻、山风刺骨,某的腿都被冻伤了,若能入京休养数年,正合吾意。”哥舒翰半真半假道。
“哥舒节帅镇守陇右,威名远播,也该到长安享享清福,早日将身体养好。”崔圆曲意奉承:“但以某之私心,甚是期望节帅继续坐镇鄯州威胁吐蕃,如此剑南才能高枕无忧。”
“崔副使过谦了!”哥舒翰投桃报李:“剑南之战,汝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以我军之长克敌之短,可谓深谙兵法之道。”
“惭愧!此战之功,其实泰半应归节帅所有。”崔圆笑道。
“嗯?”哥舒翰有点迷惑:“收复九曲之地后,陇右军尽复吐谷浑旧地,已控制青海周边所有适宜放牧的草场。再往南就是吐蕃的心腹之地高原雪域,山高气寒,我军难以适应,故而近两年陇右军一直在修筑城寨、增添守捉,巩固防线,并未南进。倒是立功心切的的高仙芝杀入吐蕃,小胜一场。”
“不瞒哥舒节帅,此战乃某首次带兵,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若无节帅的旧部李晟指点,某说不定就要一败涂地了。”崔圆有意将话题引到李晟身上。
“李四郎为人心慈、作战却锐不可当,年少时就颇受忠嗣大帅赏识。石堡大战时,更是他一马当先,最先攻上小方台。”相较刘破虏,哥舒翰还是更欣赏李晟的才能。
“如此大才,哥舒节帅怎么舍得他离开呢?”王霨本对崔圆和哥舒翰的客套寒暄不太上心,可听到王忠嗣的名字后,他顿时兴趣横生,对李晟的经历也多了几分好奇。
“某当然舍不得!”哥舒翰重重叹道:“夺回石堡后,某为四郎定了首功,意欲提拔其为别将。可当忠嗣大帅卒于汉东郡的噩耗传来后,四郎毅然抛却功名为大帅守灵,某岂能不许?吾本想着三年过后四郎会重归陇右,某也虚席以待,别将的位置始终空着。谁知竟被剑南军捷足先登,某正想与崔副使商量,可否让四郎重回陇右。”
“守灵三年?!”王霨大惊,不意世间真有如此忠义之士。他亲眼目睹父亲王正见曾因王忠嗣之死大病一场,已深受感动。如今听闻李晟甘愿抛却功名为王忠嗣守灵,更为震撼。
“哥舒节帅,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李校尉确实是难得的将才。可惜的是,李校尉并非剑南军的人。他此刻的本职乃河南道真源县县尉,如何去留非剑南军可定。”崔圆解释道。
“真源县?县尉?”哥舒翰长期在大唐西境活动,对关东地理并不熟稔:“四郎行事多出人意料之举,某虽与他相识多年,也摸不透他心里究竟在琢磨什么。”
哥舒翰、崔圆和王霨各怀心思闲谈之时,马车外,王思礼挥拳,狠狠锤在久别重逢的李晟肩上。
“四郎,你可真不够意思!一去多年渺无音讯,心里还有兄弟们吗?”王思礼的嗓门有点大,与方才的八面玲珑截然不同。
“嘘!”李晟警惕地瞥了眼左右,压低嗓音对王思礼和刘破虏说道:“我在汉东郡发现大帅的死因有点蹊跷……”
王勇猫在素叶镖师队伍之后,谨慎地打量着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王思礼等人,眼睛有点湿润。而众人剧变的面色又使他有点担心:“究竟什么事能让一向稳重的李晟如此焦灼呢?难道他遇到什么麻烦?”
正迟疑间,王勇察觉到脚下冻得硬邦邦的地面开始轻微震动。
“骑兵?难道都护到了?”王勇习惯性抬头仰望,稀稀疏疏的零星雪花落入眼中,提醒他此地距离若兮客栈已经有段距离。
“骑兵?”王思礼最先从震撼中清醒过来,目视一脸怒色的刘破虏。
“河西军的安节帅距离我军不远,想来应该是他们。”刘破虏被李晟拍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哥舒翰治兵甚严,陇右牙兵进京途中,严格按照行军打仗的要求部署斥候,对队伍前后情形一清二楚。
“节帅一路急行,就是不愿和安思顺同行,省得因腿疾被他嘲讽,谁知还是撞上了。”王思礼苦笑不已。
“后面的车马很多,安节帅的阵势可不小!”李晟极目远眺,依稀看见在北方中飘扬的“安”字大纛。
“冬至大朝会事关封王拜相,又有谁敢轻视呢?”王思礼摊了摊手,翻身上马向哥舒翰的驼车奔去。
得知不得不与安思顺照面后,哥舒翰伸开双臂,对侍女令道:“扶某起来!”
“让崔副使和霨郎君见笑了!”在侍女的搀扶下,哥舒翰略显吃力地从软榻上站起,披上细密柔软的青海羚裘,按着王思礼的肩膀走下马车。
“节帅何须如此?”王思礼有点不忍,用力托住哥舒翰的左臂。
“某岂能在安思顺面前如病夫蹒跚?”哥舒翰一把推开王思礼,如骄傲、挺拔的胡杨木站在车旁。马车外风寒如刀,哥舒翰的脸上却隐隐有汗珠渗出。
“哥舒翰虽然粗鄙豪奢,性情却若烈马,令人不敢轻辱。某虽喜读兵书,却终究不是天生的武将。”崔圆从哥舒翰的坚持中恍然察觉到自己与名将之间的不同。
“嗜酒如命、纵情声色,哥舒翰的症状明显是饮酒过度引发膝部关节疼痛。其实只要戒了酒,稍加调治就能治好。”王霨不由自主开始琢磨哥舒翰的腿疾:“罢了,我又何必多事?哥舒翰虽是名将,可他所作所为,我实在难以认同。话说回来,李林甫究竟是什么病呢?有时间得琢磨琢磨。”
旌旗如林,飞雪如絮。
“哥舒老弟,某在凉州听闻汝得了腿疾,一路紧追慢赶想问候一下老弟是否痊愈,却怎么也追不上。本以为要到了华清宫中才有缘得见老弟,谁知天可怜见,老弟竟舍得停车等等愚兄。”一头银发的老将安思顺大步流星走上前来,脸上虚假的“嘘寒问暖”根本遮掩不住内心的快意。
“我记得史书上记载,安思顺的伯父是安禄山的继父,两人毫无血缘关系,但因从小一起长大,故关系甚笃。此刻两人均身为统领雄兵的边将,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好在安思顺心存大义,后安禄山兴兵作乱时并未附逆。”王霨首次见到安思顺,下意识将脑海中所存的相关资料全部翻出:“只是历史的轨迹已然改变,安思顺的忠心还需要时间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