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听说他才一十六岁。”
“之前听市井流传此子天生宿慧,某以为是乡野村夫荒诞不经之言,今日细思,或是吾辈过于轻视他了。近几年朝中总有人想方设法暗中给节帅下绊子,高掌书记和严孔目时而怀疑太子和杨国忠,时而猜忌高仙芝、哥舒翰与王正见,可某却无端觉得丝丝缕缕均与此子有关。”田承嗣狐疑不已。
“这……”田乾真将信将疑:“承嗣兄何必绞尽脑汁猜测,只要活捉竖子不就真相大白了?”
“一力降十会,阿浩所言不差。”田承嗣哈哈大笑:“此子聪颖过人,然其有一致命弱点,某今日便可破之!”
他人骤然听田承嗣之言,或许会以为他是个狂妄自大之徒,然田乾真却知,田承嗣向来说到做到,从不信口开河。
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谋士寥寥,武将却人才济济。之前威望最高的首推与节帅情同兄弟的史思明,不过安节帅卸去平卢节度使官职后,史思明与范阳军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
除史思明外,范阳还有五员性格迥异的大将,堪称安节帅的心膂股肱,高掌书记以中的名言分别给他们取了绰号:“其疾如风”李归仁、“其徐如林”蔡希德、“不动如山”安守忠、“侵掠如火”崔乾佑、“难知如阴”田承嗣、“动如雷震”武令珣。
作为年轻将领翘楚的田乾真尚难与五大将比肩,但深受安禄山器重的他已靠自身实力赢得范阳军上下的尊重。田乾真与五大将中的田承嗣相交莫逆,不仅因为他们同姓连宗,更因为田乾真十分敬佩田承嗣的治军之道和心智谋略。
范阳军上下公认出身幽燕将门世家的田承嗣治军最为严整,数年前安节帅曾特意挑选大雪纷飞的日子巡视各军营,不少营盘兵懈将怠、散漫放纵,令安节帅大为恼火。
待他临近田承嗣掌管的军营,只见营内寂静无声,若无一人。可进入营内检阅士籍、检点兵马,却发现全军将士无一人不在营内。
田承嗣不但治军极严,更长于临阵决断。他生性沉言寡语、阴沉不定,自己的心思密不透风,却能一眼看透他人心中所欲、觅得敌军之软肋,进而定计施策。
田乾真以作战勇猛、行事谨慎闻名,但非长于谋算之人,故他平日最喜与田承嗣煮酒论兵。田承嗣也深喜随侍安禄山左右的田乾真,主动与他连了宗,偶尔指点一二。
“承嗣兄,可是要动用……”田乾真思忖片刻,猜出田承嗣的打算。
“正是!守军部署已摸得七七八八,不必再浪费儿郎的性命。”田承嗣赞许地点了点头,高声喝道:“传某军令,上盾车!”
战车彭彭旌旗动,盾牌叠叠胡向前。
河阳北城杀声震天之际,与之相距近千步远的中城望楼上,素叶军医护营见习医师薛雅歌手持望远镜极目远眺,只见北城外乌压压一片敌军在神臂弓射程外摆成却月大阵。
厚实的刀盾兵和长枪手组成月牙正中,不少士卒抬着云梯、背着沙包,咆哮呐喊着奔向城池,大多却都死在半路上;彪悍的骑兵守在月牙两尖,宛如鹏鸟之双翼,蓄势待发。大阵之后隐隐还有不少人马,当是叛军大将所在之地。
“两侧轻骑皆奇装异服,大概就是萧菲说的什么契丹、奚、室韦部的散骑。敌军大将似乎有两人,都骑着青色的辽东名驹。”薛雅歌正聚精会神观战,忽见蚁聚蜂攒、贝联珠贯的叛军阵列中涌出数十台奇形怪状的大车。
她按照柳萧菲传授的法子拽动镜筒、调整焦距,讶然发现大车竟是由素叶居打造的四马车改造而成。大车前方并无马匹拖拽,估计是由人力推动。车厢上方架起又宽又高的木板,车厢正面即木板上似乎还包裹有厚厚的牛皮。
北城城头的弩炮团显然意识到大车的威胁,神臂弓的弩箭带着万钧之力射向大车,弩矢虽穿得透牛皮,却无法破板而入;庭州砲抛掷的石弹砸在木板上叮当作响,却伤不了敌军分毫,唯有一辆大车的前轮恰巧被石弹砸烂,动弹不得。
“莫非牛皮下还有铁板?”初识兵戈的薛雅歌咂舌称奇。
医护营的担架队和急救队都在北城中,诊疗营地却设在更为安全的中城,与王霨的中军大帐相距不远。方才战事顺遂,正专心致志攻读的薛雅歌就被闲得无聊的同窗好友柳萧菲拉到望楼上观战。
“待吾瞧瞧。”性急的柳萧菲拿回望远镜扫视战场:“不好,叛军竟找出对付弩炮团的手段了!大车后面必然跟随有叛军的敢死之士,一旦大车逼近城池,敌众我寡可就麻烦了。”
“不还有护城河吗?”薛雅歌怯怯道。与爱舞刀弄枪的柳萧菲不同,她在素叶义学读的是医学,向以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为志,素爱侍弄花草、钻研药方,对行军布阵、攻城拔寨知之不深。
“车厢内肯定堆满沙袋,若我军无法阻止大车,不过半日功夫护城河就会被填平。”柳萧菲大急:“除非动用猛油火,否则北城肯定守不住。”
仿佛感应到两人的忧心,河阳北城城头登时飞起铺天盖地的火箭和密密麻麻的猛油火弹,数辆大车旋即燃烧起来。
“太好了!”薛雅歌见浓烟滚滚,不禁长舒一口气。
“可恶!”手持望远镜的柳萧菲忽而变色道:“叛军竟驱使民众灭火!”
“什么?!”薛雅歌接过望远镜一瞧,只见雪火交融的战场上,数十名衣着单薄、畏畏缩缩的黔首百姓被叛军威逼着来到大车旁侧,拼命用簸箕扬沙。有几个手脚麻利的百姓试图逃向城门,转眼就被叛军用弓弩射杀。肆虐的烈焰被沙子压住后,顿时变得无精打采。弩炮团的士卒见状,不得不停止射击。
“怀州已坚壁清野,他们定是从滑州抓捕的百姓!”柳萧菲气得浑身颤抖。
“怎么办?”平日里文文静静的薛雅歌也急的怒火攻心:“但愿霨郎君有破解之道。”
两人正琢磨王霨如何解救百姓时,中军大帐附近忽而传出收兵回营的鸣金声。
“退兵?!难道要放弃北城?”一头雾水柳萧菲系好绳索,缘绳而下:“雅歌,某去问问霨郎君,无法陪你慢慢下楼梯,汝自己小心点。”
“无妨。”薛雅歌苦笑着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沿梯爬下望楼,望着中军大帐凝思道:“霨郎君绝非畏难退缩之人,只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寒雪纷纷落长河,坚城对峙闻金柝。
当日傍晚,细心巡视过河阳北城后,田承嗣换上普通士卒衣甲,站在南城楼上探头俯看被烧断的狭窄木桥,拍栏而叹:“虽已攻取北城,可惜敌军退而不乱,竟无法乘胜夺取中城和南城,更未能活捉王霨,实乃某之过也!”
“承嗣兄何须自责,汝算透王霨小儿迂腐不堪,用在滑州缴获的四车和民众为先锋,不费吹灰之力轻取河阳北城,已胜愚弟万倍。”田乾真笑道:“某已遵从兄长吩咐,派一队曳落河飞马绕道滑州渡河,将盾车克敌的办法禀报节帅,节帅知道后定会心花怒放。”
“也不知节帅那边战况如何,计算时日,庆宗郎君应已南下攻打绛州了……”田承嗣并未局限于区区一座河阳城:“某担心的是封常清早已从素叶军手中获得猛油火、巨弩等利器,武牢关之险峻非河阳城可比,封常清行事老辣,绝不会心慈手软,驱民为先锋恐难撼动其心志,武牢关下恐将恶战连连。”
“若我军攻破河阳,从后方夹击武牢,封常清当死无葬身之地,洛阳城也唾手可得。”
“可惜,雪还是太小了点。”田承嗣伸出手掌接了数片雪花:“这几日某天天派人试探河冰之薄厚,无奈今冬偏暖,冰面无法承载大军通行。”
“某观近日风急雪冷,多等几天……”
田乾真话未说完,就听南边传来轰隆隆的巨响。
“冬日怎会有雷?”田乾真一脸愕然。
“不,是敌军在砸冰。”田承嗣劈手夺过牙兵的火把,定睛向南观望,只见河阳中城里百砲齐发,一石弹将城池周围数百步远的冰面砸得千疮百孔。
“近八百步,果然厉害,好在北、中二城相隔一千余步。正因摸不清石砲底细,白日攻城时一个照面梢砲便全军覆没。”田承嗣默默算过石砲射程后,将火把还给牙兵,复又躲入阴影中:“某观王霨小儿行事颇有章法,想来大河南岸必是望楼林立、石砲群集,即便天气转寒,长河冰封,渡河亦难矣!”
“那该如何是好?”田乾真甚是焦急。
“急也无用,不若先大睡一觉。”田承嗣并未沮丧:“明日再细细寻找对方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