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似是无数金色光点汇成的汪洋,他浮在光中,不知何处是天,何处是地。一缕缕金线在他身旁游弋,拼凑出无数画面:雨中练剑、花下品茶、穹野御风,过往片段犹如再现般浮现于他脑海,间有父母小妹的面容闪动。他闭上双眼,在光海中沉沉睡去。
永嘉七年,清都,郊野庭院。
“风儿,好生看着妹妹,我去调粥来。”母亲温柔嘱咐过他,回身进屋。
他坐在躺椅上,惊奇地看着怀中襁褓的婴儿,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这个才出现的生命让他觉得欢喜。婴儿瞪圆了眼看着他,忽然带着鼻音一笑,张嘴要寻他的手指。他收回手,怜爱地笑了笑。
春风将院中木樨摇得树影婆娑,阳光下照,投出一片浓郁的树阴。身前脚步轻响,他抬头,一道人影正站在树阴下望着他,黑衣蒙面,是家中新到的访客。他抱紧婴儿,有些惊惶。
那人站了片刻,将覆面的黑布揭开,对他温和一笑;树阴将其面貌遮住大半,只露出扬起的嘴角。他听见那人轻声道:“风——”
永嘉九年,清都,夜市。
天灯节已至,依安国习俗,家家户户团聚出游,于夜间点天灯纪念逝去亲人。他握着母亲的手,见四周人影往来,不免有些害怕。父亲将怀中妹妹交给他牵着,接过母亲手中天灯,依次点亮。
“这一个是祖母。”父亲松开手,天灯便悠悠地升上夜空。他对天灯恭敬道:“祖母。”一旁的妹妹也牙牙学语:“祖母。”
“这一个是外祖父。”
“这个是外祖母。”
“……”
待所有天灯升空,父母便一同哼唱起某首歌谣来。他不懂词意,只觉曲调凄凉哀婉,闻之欲泣。
“……瞻彼下土,洵广且訏。云何其行?东方未曦。”
歌曲唱罢,他忽然轻声道:“妹妹……”母亲温柔问道:“什么?”
“歌里有妹妹的名字。”
母亲便抚摩他和妹妹的头,微笑道:“这首歌名为《河汉》,是纪念逝者的曲子,风儿也学着唱罢。”
他便跟着父母学起来,唱过几遍,忽然觉得难过,低头不语了。父亲拍拍他的肩,笑道:“此曲亦为祝语,不宜过伤。风儿,可要听下阙?”
他点点头,父亲便坐在一旁石阶,对他和妹妹唱道:
“河汉浅兮,明月皎皎。岁寒既徂,是阳是冒。载歌载谣,苍天以告。
中心所求,言有其居。瞻彼下土,洵广且夷。云何不行?东方且曦。”
凭借几处曲调不同,歌谣一改上阙的悲凉凄楚,温柔似三月春风,饱含无限深情。他抬头,天灯已经飞得很高,从地面只能看见小小的光点。无数灯火汇在一起,仿佛一条从地面悬空而起的河汉,直与天顶星空相连。
永嘉十三年,清都,郊野庭院。
他练剑回来,正看见妹妹与来访的小女孩儿玩闹。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儿蹲在地上,一面说笑一面捣着刚摘的凤仙花,很是欢快。来访女孩儿对这玩物十分新奇,妹妹便颇有经验地讲着捣花要诀。
他走到两人身旁,那小女孩儿便抬头笑道:“随风哥哥。”他应一声,回卧房换了衣服,出来仍旧看着她们玩笑。
凤仙花不够,小女孩儿嘟着嘴似要哭闹,妹妹忙将手放在背后,凭空生出一朵花来。她将花递到女孩儿眼前,笑道:“我还有。”
“曦,”他以眼神警示妹妹,温和道,“还缺多少,我去摘。”
问了数目,他一路走到后院,便听见父亲与同来访的中年男子说话。那男子语气不善:“师父临终前都在念你,你当真不肯回去?”
父亲道:“不回。”
“我知你当初亲事受阻,与师父心生嫌隙。如今你已成家,师父又已身故,还有什么解不开的?一双儿女走的走,死的死,你让师父如何感想!”
父亲沉默片刻,解下腰间剑掷于地,冷声道:“我已决意不问江湖事,师兄若念及同门情谊,便请收了云光,自去振兴罢。”
那人愤然道:“我身处朝堂,如何涉足江湖?你若不管,叶门绝矣!”
“绝便绝了,世间并不差一脉叶门,亦不少我一名剑客。我的儿女未来如何,不由先祖束缚。”
他听着父亲与访客言语,目光落在掷地的剑上,不动声色地摘了花朵回去。两个小女孩儿笑嘻嘻地收花捣汁,将碎瓣裹上指头,手伸到他面前,笑道:“哥哥,帮我缠起来罢。”“还有我,随风哥哥!
他将那二十个指头用线仔细缠好,赚得了女孩儿们一片欢笑。妹妹道:“明早就会染红了,不要提前摘下哦。”小女孩儿嬉笑应下。
那边父亲似与来访者争论难调,中年男子气冲冲地迈出后院,叫道:“雪儿,走了!”
小女孩儿立刻将手藏在身后,不情不愿地朝他走去。那人问:“你手里拿的什么?伸出来。”
她怯生生地将一双小手伸出,男子皱眉道:“这是什么?快扔了。”
小女孩儿噘着嘴不动。那人再道:“还不快扔?”她眨了眨漂亮的桃花眼,嗒嗒地掉起泪来。那人要拽她,她便将手背在身后,倔强道:“我不!”
“你这孩子!”男子将她的手拽出来,刚要将花强制扯下,一看小女孩儿哭得更厉害,只好无奈道:“不扔便不扔罢,哭什么?回家。”
小女孩儿便破涕为笑,将手腕递给那人牵着,一步三回头地与他和妹妹告别。待客人走远,他才低声对妹妹道:“父母千般嘱咐,莫要在外人面前施展巫术,下次可要记得。”
永嘉十九年,清都,论剑台。
他一身白衣立在台上,场下无数观众喝彩。剑盟现任盟主梁越自席上走来,将一柄青剑递与他,笑道:“少侠年纪轻轻便已如此卓绝,当真后生可畏,千息配与少侠,正是相得益彰。盼你持此宝剑,锄强扶弱,匡扶江湖正义。”
“晚辈谨记。”他目光清和,双手接过千息。场下忽有人道:“千息宝剑,如何给这小辈!我等不服!”由着这人带领,诸多论剑落败者便一齐喊起来。梁越喝道:“叶少侠堂堂正正夺得头筹,诸位何意?”
“我见他年少,有意让他,不想一时疏忽才被他取了胜。再比试一次,我定能夺得宝剑!”
“正是!再比一次!”
“……”
场下愈演愈烈,梁越等人连连喝止,竟阻拦不住。眼见几人冲到台前,他目无惧色,拔出千息指地,一时剑锋凛寒,映出天地风光。
永嘉廿一年,清都,郊野庭院。
“哥哥,听说北郊的樱花开了,你陪我去看罢?”妹妹送香料回来,站在木樨下对他笑道。他合上书本,温柔道:“好。”
妹妹便噙着笑往屋里走:“我去拿花篮,拾些落瓣回来。”刚迈上台阶,她身形突然一顿,脚下踩空,险些跌倒。他忙上前扶住:“小心!”
她靠在他身上,脸色煞白,全身竟没有半分气力。他见势不对,抱了她放在躺椅上,急道:“怎么了?”
“冷……”她连呼吸都在颤抖。他伸手探她额头,全然不似常人体温,忙道:“我去请医师来!”
她虚弱地看着他,颤声喊了“哥哥”二字,闭眼晕去。
永嘉廿一年,洛城,郊野。
头顶繁星闪耀,仿佛伸手便可摘得星辰,脚下亦是一片辉煌,万家灯火尽在他视野。他御风而行,在夜色中急速前进。妹妹的病极重,他片刻不敢耽搁,直往万重山而去。
已飞了许久,他体力渐渐有些不济,便放缓速度往下方寻休憩处。身下是城名由来的洛河,星空倒映其中,泛起一片金光。
一声哭泣不知从何处传来,夹着风声传入他耳中。他一惊,在半空停住四顾。似有破空声自上方传来,他猛地抬头,只见一道黑影极速逼近——是一个人!
他愣了一息,昂首踏空而上,将那人稳稳接住。下坠的冲力让他身形一晃,待稳住身形低头,只见怀中躺着一名少女,满脸都是凝着血痂的伤痕。她睁眼看着他,冷风将眸中泪水携至他脸庞。
她全身似被一缕缕金色光线包裹,他来不及惊异,那金光突然顺着他肩臂缠绕而上,将他整个人席卷其中。他仿若身处洪流,只觉头晕目眩,无法挣脱。
金线从少女游移至他身上,他便似与她隔在两个世界,怀中忽然一轻,再触不到对方身体。少女抬手似要挽住什么,却直直沉下他臂弯,又向更低处坠去。他伸手去抓她手掌,最后一缕金线便沿着她手腕蹿至他身上,世界陡然一亮。
风声蓦的停了,他睁开眼,只见自己置身光海,身边不见少女身影。他记得前一瞬已挥出风翼将她托住,不知是否能护她平安落地。
周围无数金色光线游弋,他脑中一片混沌,身体也无半分力气。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身体剥离,化作一缕缕金线漂浮四周,与这片光海融为一体。他无法思索,无法行动,失神地望着金光,渐渐陷入沉寂。
恍惚间,似有人在他耳边轻唤:“随风。”他勉力动了动眼睫,只看见一张模糊的面庞,接着便有什么东西被放入怀中,修长温润,似乎是剑。
“拿好,你不能死。”那人道。
一股宁静温和的气息从怀中物发散开来,缓缓包裹了他全身。先前的混沌眩晕感慢慢消失,他睁开眼,却早已不见那人身影。
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为何会在此处,他如初生婴儿一般,静静注视这片寂寥无垠的光海。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再度出现:“你不该在这里,回去罢。”
他望着眼前人影,仍旧辨不清其模样。那人握住他手腕,将他怀中物取出,往虚空一划,身前便掀起巨大的气浪,先前从身体剥离、仍环绕在四周的金线泄洪般往下散落。
“此处距你来时不远,珍重。”那人将他往缺口一推,他周身便旋起狂野的冷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人影同光海愈来愈远,愈来愈亮,最终只剩一片刺眼的白光。
他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雪中,整片天地皆呈银白,视野内竟无半点杂色。他身着单衣,衣襟在风雪中猎猎飞舞。
身后响起脚步声,他转身,一名清瘦女子正静静望着他。他朝她走了一步,两眼蓦的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
日光破云,庭前木樨随光影摇动。叶曦伏在床边,静静看着躺卧的白衣青年,身旁陆宸蹙着双眉,亦是沉默不语。
他眼睫微动,缓缓张开双眼。叶曦一把握住他手,惊喜道:“哥哥!”陆宸亦面色动容,轻声道:“风。”
他坐起身,微笑着望了陆宸一眼,又温柔看向叶曦:“曦。”
她双眼蓦地圆睁:“你叫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