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何离京四日后,果有北境来报,定国大举扣关,幸而安帝提前调遣,安军不多日即可抵关拒敌。同时传来的还有宁军西进的消息,安国将士亦早有准备,粮草已达边关,靖远军总帅江枫习率领大部新军即日前往,碧玉公主随军出行。
江雪尧送军回来,面色阴沉,林决正要问,她已蹙眉道:“哥哥中毒,你怎么不告诉我?”
林决低头道:“江大哥再三嘱咐,只说由他自己告知,还说此间原因,你定当理解。”
她默默想了片刻,叹道:“我明白了。父亲读信后气得发疯,连我也骂了一顿,说哥哥不知利害妄作主张。如今父亲鞭长莫及,调查只怕困难,不知哥哥和云霄哥哥他们——”她不敢再想,一双眼早已红了。
林决劝道:“莫担心,耿大哥与白大哥皆是心细之人,有他们在,想必不会有事。”
她只双眉紧蹙,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林决知她焦虑难安,便拉着她去秋叶居寻叶曦四人游玩散心,恰逢诗歌节开幕在即,几人一商议,去了清都最大的勾栏听曲词故事,权作放松。
每人交了二百钱入得勾栏,恰逢两名游吟师斗曲,只听一妙龄女子弹唱道:
“清宵残漏冷双颊,薄雾弄窗纱。却忆野人家。杨柳陌、衣沾乱花。
春衫寒透,西湖梦了,离恨远天涯。明月复西斜。千秋岁、风流更佳。”
她歌声婉转,曲韵动听,赢得台下一片叫好。另一青年游吟师赞道:“好一句‘离恨远天涯’!灵雀姑娘既要比怨词,我也略作一首。”说罢弹唱道:
“檐边柳月夜啼乌,惊动暗香浮。梦醒欲寄书。起落笔、蛮笺句无。
西窗聊对,清茶慢饮,曾览镜颜朱。衾枕俱如初。待香冷、空留泪烛。”
因男子歌怨情甚少,他这一曲又较灵雀更为细腻,顿时赢得满堂喝彩。灵雀笑道:“情谷先生真是人如其名,‘清茶’一句可谓柔肠百转,只是末句未免过于直白,倒失了意境。”
他笑道:“便请姑娘赐教。”
灵雀便又作一首,情谷亦对一首,两人斗诗斗曲,兼比唱功,勾栏内一时十分热闹。
按往年习俗,安国各地游吟师于诗歌节期间齐聚清都,凭曲艺赢取声名。瓦肆中有数十勾栏,各方游吟师争奇斗艳,脱颖而出者可一举成名。与诗歌节同时进行的还有论剑会,各方侠士比拼剑法武技,最优者亦能侠名远扬。另有游吟师为出彩剑师作传演唱之习俗,二者相辅相成,可供两方声名更进一步。
此半月为清都乃至安国境内一年之大盛会,民众白日观剑,夜晚听曲,好不惬意。
是时叶曦、苏凛几人在台下听曲,勾栏内座无虚席,不时爆发一阵赞叹欢呼。台上灵雀、情谷斗了两刻,皆有些才力不济,难以续接。听众正扫兴,忽听席上一女子笑道:“两位好诗兴,我虽不才,却也想唱几首曲子与诸位一乐。”
叶曦几人闻声望去,只见一名碧蓝衣裙的蒙面女子款款上台,怀中抱着一把三弦琴。叶曦惊道:“空音?”
苏凛按住腰间剑柄,低声道:“想不到她也在此,场中人多,我竟没发现,且多加留意。”
灵雀、情谷斗曲,原各坐了演台一侧,空音上台,施施然直坐在场中央,略一调弦,唱道:
“庭院归来双燕小,淡烟微雨重门。东风撩乱柳纷纷。晓窗惊梦语,残月悄无痕。
陌上花开芳意早,贪眠懒踏红尘。一帘飞絮玉楼春。空阶啼杜宇,犹是怨离人。”
此曲一出,意境更胜先时两人所作,歌声乐曲亦如天籁,直撞进听众心神。尾调散去,席间竟一时寂静,一人率先回神叫了声好,听众顿时热烈欢呼,纷纷要她再唱一曲。
空音尚未开口,灵雀已冷笑一声,弹琴斗唱道:
“青山未改,白云如故,望断三春极浦。侵宵银汉漏残灯,怨早把、因缘定数。
柳丝挽絮,落花堆雪。又是一年春暮。相思欲寄语偏迟,问冷月、情归何处?”
情谷亦唱道:
“去岁平江,云开天际星如火。雪怜国色,许把同心锁。
回首清都,隐隐孤鸿没。残花落。懒调琴瑟,无语东风和。”
众人仍叫好,只是空音珠玉在前,难掀波澜。情谷道:“两位姑娘皆好曲功,在下甘拜下风。若定要一论高低,依在下拙见,却是后来这位姑娘意境更深,不语相思而字字相思,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空音,”她笑道,“情谷先生也不必捧杀我,我不过仿了两位的情思,略作些闺怨之词,诸位听众若喜欢,我再作几首便是,算不得难。”
听众皆鼓动她再唱,她略一沉吟,弹唱道:
“昨夜潇潇雨打帏,小楼半掩画帘垂。庭前红药残应瘦,枝上黄莺急莫催。
欢好梦,又惊回。一池春水涨东陂。别时还忆初时语,借问兰舟归不归。”
听众再度赞叹。此番斗诗斗曲,空音皆优胜,后半场便以她带动场内气氛,且不局限闺怨,边塞、咏史、山水、羁旅等题材亦是信手拈来,词意变化万千,琴曲歌声更是隽永深沉,余音绕梁不绝。
场下陆宸对叶曦几人微笑道:“这便是你们说的那位空音姑娘么,曲艺倒很了得,今日这勾栏怕无人能胜她了。”
苏凛道:“只要不打叶曦的主意,随她怎么出众,我也不管。”
叶随风一面品茶一面盯着台上空音,一时未留意身边动静,忽听一人在耳边道:“叶少侠。”
他回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位三十余岁的剑师,形容健朗,气质深沉凛然,腰间别着一柄虹色长剑——竟是剑盟现任盟主梁越。叶随风起身礼道:“前辈。”
梁越笑道:“数年不见,叶少侠愈发英挺了,——这几位都是你朋友罢?”
他微笑道:“正是。”说着邀其落座,将叶曦、苏凛、林决、江雪尧、陆宸五人略介绍一番。几位亦皆礼称前辈,梁越笑应了,目光望向台上仍在弹唱的空音,道:“听闻此处游吟师斗艺十分精彩,正巧无事便来听了,想不到如今竟在此处偶遇,真是缘分。”
苏凛笑道:“论剑会即将开幕,前辈已部署完毕了么?”
他道:“皆准备完毕,只等三日后了。诗歌节和论剑会向来一体,不知这边今年有哪些新秀出彩。”又道:“这位苏少侠既然配了宝剑,想必亦要参加论剑会罢,不知对夺魁可有把握?”
“我本职乃铸剑,未想过参与盛会,权且做个看客罢。”
梁越点头,也不多劝,又对叶随风道:“当年一别,江湖竟再无叶少侠传言,不知少侠近来在何处游侠?”
叶随风道:“晚辈前两年历了些变故,并不曾有何侠义之举,辜负前辈期盼,惭愧。”
梁越笑道:“平安便好,别的倒无妨。——此次论剑会正缺一位嘉宾,按理当请前几届优胜者出席,叶少侠实力气度皆为最佳,可有空闲么?”
此为论剑会风俗,说是函请嘉宾,实则宣告下一任盟主人选,叶随风自然知晓,只是未料到对方竟会邀请自己。他惊道:“晚辈何德何能……”
“千息选了你,便已是最佳证明。”梁越正色道,“这几年我虽未见你,却时时打听你的下落,原以为再无缘相见,想不到苍天有眼,竟让你我重逢。叶少侠若隐居于世,当真是明珠蒙尘,于你、于江湖都甚为可惜。”
他仍推辞道:“晚辈资历尚浅,怕承受不住前辈厚爱。”
“有我做主,别的切莫担心。此事便如此定下,明日我将请帖送往府上,叶少侠莫再推辞。”
叶随风望一眼陆宸,见其眼中赞许,便拱手道:“如此,晚辈却之不恭。只是敝庐偏远,不敢劳动前辈,请前辈与剑盟同仁说一声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