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清都,元帅府。
江雪尧独自回府,一进院中便被柳月眉叫住:“怎么又大热天出去玩?厨房新送的瓜果已用井水冰了,快吃些解渴。”江雪尧笑应一声,随她往亭中坐了,她又道:“林药师未与你一同回来么?”
江雪尧道:“医馆病人多,他白日不在,晚间还要去照管呢。”
说话间,侍女如烟已将瓜果盛来,柳月眉对她道:“你拿些与梅香一起吃罢,不必回了,我与雪儿说几句话。”如烟应下,自去江雪尧院中寻她的侍女梅香了。
江雪尧随手挑了块瓜果扔进嘴里咽下,笑道:“母亲爱吃凉的,与我说一声就是了,放井里何时才能吃上?”柳月眉忙掩她嘴,嗔道:“若不是你整日寻不见人影,我怎么如此费事?”又低声道:“你这丫头,说话小心些,莫被人听了去。”
“父亲不在,管他谁听见呢。”她随口道,“若迟早会显露于众人眼前,倒不如不瞒的好。”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话?你父亲的脾性你还不知道么?若被他听见,该是什么反应?”
听了这话,江雪尧便有些闷闷不乐,板嘴道:“自小哥哥就嘱咐我,母亲也嘱咐我,可那是我父亲,怎么就要防着他?若因我是巫师就不认我,我也离家不回算了!”
“什么离不离家的,怎么净说胡话?你父亲还能不认你么?”柳月眉忙送了块瓜果将她嘴巴填住,低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畅。风儿的事我已听说了,没想到那孩子也是巫师。当初因他和曦儿失踪,你师叔请你父亲帮忙打探,两家这才和好,如今竟又曝出这一点来,若来日传入你父亲耳中,还不知……”
江雪尧好容易咽下这一块瓜果,怏怏道:“我早知父亲不讲道理,若他真介意此事,我也不理他了,早些收拾东西离家才好。不仅如此,出走前还要原原本本把我的身份告诉他,管他气成什么样!”
柳月眉往她脑袋轻拍了一巴掌,又拧着她耳朵责道:“你父亲一天不在家,你就翻天了是不是?也怪我宠坏了你,整日说这些有的没的!”
江雪尧被她拧得耳朵通红,忙笑道:“哎呀,疼,疼!我不说了,母亲快松手罢!”
柳月眉这才松手,又心疼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言,你哥哥何尝不是这般为难?只怪大环境如此……若不隐藏,只怕举步维艰。”
她驳道:“我没做错什么,为何要隐藏?随风哥哥的事半日便传遍了京城,只怕不多时整个安国都要对他指指点点,他又做错了什么?世人不过仗着人多,便将我们视为异类,为什么?凭什么?”她声声控诉,言至最后,已委屈得快要落下泪来。
柳月眉温柔地将她拥入怀中,柔声安慰道:“你没做错什么,是他们不好,惹你难过。我女儿是最孤高的雪,是雪中的梅花呀,你不必理会世人的目光,做好自己已足够了。”
江雪尧靠在她怀中,忍泪道:“若女儿想让天下人改观,母亲可支持么?”
柳月眉惊道:“你有何打算?”
“不是我,是我们。”江雪尧从她怀中起身,认真道,“我、林决、叶曦、随风哥哥,还有苏凛和宸姐姐,都想改变这世界的不公。我们几人有巫师,也有常人,但信念皆是如此,已做好决定,不可更改了。母亲可支持么?”
柳月眉思虑良久,抬首望着帅府的一隅天空,叹道:“雪儿,你可知柳家三代为相,我原也有入仕报国之志,只恨这副女儿身不为世俗所容,未入朝堂便遇诸多阻挠。后来我嫁入帅府,已多年不曾有过热血,当年豪情皆散在这府院琐事中了。”
江雪尧凝眸不语,她只知母亲知书达理,却不知还有如此过往。
柳月眉又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微笑道:“你父亲总说你不服管教、太爱玩闹,我却知道你是随了我,且比我更为勇敢。这世间有诸多不公,却难见致力改变之人,你既然有如此志向,便去做罢。无论结果如何,只要记住,你身后有我。”
江雪尧鼻尖一酸,勉强忍住眼泪,含笑点头道:“女儿记住了。”
柳月眉便笑着拉过她手,又道:“我吩咐厨房做些你爱吃的菜,也去请风儿他们来罢。”
“随风哥哥已说了晚间不出门,明日再说罢。”
柳月眉点头,又忽然想起什么,正色道:“你外祖父差人送来消息,有线报称宁国已派出刺客潜伏清都。近日你出门定要万分小心,莫与朋友分散了。”
她惊道:“太子前两月才在月城遇刺受伤,他们竟追到了清都?”
柳月眉道:“宁国行事向来难以捉摸,不知他们目的究竟为何。我们家在朝中有些分量,也要小心为上。”江雪尧点头应下。
夜幕,秋叶居。
橘黄灯光将堂屋照亮,案上一鼎香炉袅袅地飘散香气,叶曦、叶随风并肩坐于案旁,对面是叶君泽、秋兰夫妇。
叶君泽道:“白日的事我已听说了,那人是何目的,可知道么?”
叶随风道:“孩儿这几日正在调查此事,已有了些眉目。那方势力或许为招揽巫师才引出我来,令世人惊动罢,背后更深缘由还需继续调查。”
叶君泽叹道:“之前梁越邀你出席,我原就有些担心,不想竟将你身份显露出来。世人对巫师态度如何你们已知道,剑师尤甚,只怕剑盟……”
“孩儿已打算与林药师一同前往荣陵,借推广万重山草药之名将巫术曝于世人眼前,并不惧此次事件。剑盟如何对我,我亦不关心。”
叶君泽与秋兰皆是一惊。秋兰道:“此事太过危险,不知会引来多少仇视,万不可冲动行事。若曦儿也卷入纷争,你可想过后果?”
叶曦道:“此事原就是我们一同商议的,我自然要与哥哥一同前往。苏凛和宸姐姐亦会相助,父亲母亲不必担心。”
叶君泽道:“他们待你们自然真诚,可旁人如何想法,你们还见得少么?”
叶曦道:“正因为见得太多,才有如此打算。我和哥哥已胆战心惊地过了十几年,不想再这样活一生。偌大安国,想来亦有千千万万人如我们一般,若只因与众不同便要承担骂名,女儿不愿,也不肯。”
见父母还欲劝阻,她又道:“此事原是为草药做考虑,女儿先时病重,全靠林药师以万重山草药缓解病症。草药离不开巫术,若世俗观念一直如此,不知多少人将继续承受病痛之苦,父亲母亲难道忍心?”
她这番话恰点在叶君泽夫妇心上,欲要再劝,已寻不出话来。沉默半晌,叶君泽又道:“我原已决心归隐,偏你们两个不知江湖厉害,定要显于世人眼前。若单单行侠也就罢了,竟还与世俗相悖,往后将遇到何种艰难,可考虑过么?”
叶随风与叶曦皆道:“已考虑过了。”
秋兰含泪道:“果真决意如此么?”
两人点头道:“决意如此。”
叶君泽与秋兰对视许久,终于长叹一气,不再相劝。叶君泽起身寻了一方剑匣放在案上,对叶曦道:“打开罢。”
叶曦恭谨打开,只见一把宝剑藏于其中,剑鞘如墨色乌云。叶君泽将剑取出递与叶曦,道:“此剑名为云光,乃叶门传家宝剑,我已多年不用了。如今你哥哥已有千息,你又要与他一同行事,便将此剑带在身边罢,多少可护你周全。”
她却不接,蹙眉道:“女儿剑技不精,并不敢持此宝剑。”
叶君泽笑道:“莫忘了你是叶门中人,剑法纵不能与你哥哥相比,对付寻常剑师已足够了。它留在我身边不过是无用的废铁,于你却不一样;你既然要行走江湖,便带上护身罢——也叫那些看低我儿女的人瞧瞧,你们并非无路可走,而是为了天下苍生才如此行事。”
叶曦点头,终于恭敬接过云光,道:“女儿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