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这一天,天还未亮就下起了雨。黑黢黢的天上铅灰的层云堆积,远远传来沉闷的春雷,偶尔一道闪电撕破苍穹,照亮天空。雨水细密,仆妇们在廊下急急奔走,忙着将天井里晾晒的衣物在被雨水湿透之前收进房里。仆役在管事的吆喝使唤声里关门闭窗,身形灵巧的小厮则一手提着气死风灯,一手紧紧抓住木梯,努力探身往屋顶上查看两面摊的屋顶上有没有缺瓦坏瓦。
李永伯难得早早就起来,由妻子服侍着洗漱之后三口两口用罢早饭就像身后有谁在追打他一般,匆匆带着元宝出了门。他近来少进陈氏的门,但昨日就像鬼迷了心窍一般径直走到陈氏的房里,看到妻子惊讶之后略显冷淡的脸,他这才惊觉已经很久没见妻子和孩子了。
“璋哥儿现下身体如何?还病着?”昨晚和妻子默然对坐了足有一炷香的时辰,李永伯总算开口问了儿子一声。
“多谢老爷垂问。”陈氏垂下眼帘,轻轻地叫了一声身边的大丫鬟竹香:“现在这时辰璋哥儿还未睡,去带他来见老爷。”
李永伯握拳抵在嘴边不安地咳嗽一声,之前妻子虽然也是温顺安静,却不像今天这般冷淡,他难得在心底升起一丝愧疚之情。而这份愧疚在见到长子之后达到了顶点——穿戴得像个小大人的璋哥儿样貌秀气,带着久病的文弱,看见母亲眼里就自然地带出了一份孺慕之情,但眼光落到父亲李永伯身上时就收敛起来,孩子有瞬间的不知所措,他开口小声地叫了一声:“爹。”然后就要避到陈氏的身后去。
陈氏温声安慰了一会儿儿子,也没让李永伯跟孩子多亲近一会儿,就吩咐乳母将璋哥儿带回他自己的卧房——“他身子刚好,还弱着,这天气又坏,让璋哥儿喝了温补的药膳就睡了吧。”
总之,当李永伯坐进轿厢时,脑子还在回忆昨晚夫妻相对时的冷淡和尴尬。他想了一阵,忽地怒气就涌了上来——“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李永伯在心底暗骂,“就知道一天到黑吃那股子飞醋,全没想着老爷我成天的辛苦!”连带着把璋哥儿也怨上了:“小兔崽子!真是养不熟!供他花用,却连他亲爹都不肯挨边!肯定是他那个娘把他教坏了!”
他面色阴得滴水,心里头把妻儿翻来覆去地骂个狗血淋头,越发觉得舅舅刘三奎说的不错,陈氏能给他管家理院,却实在不是他李永伯的良配!病歪歪的长子和他娘两母子是一条心,他还是要再生个体贴伶俐的儿子才好!
卯时不久,富顺盐课司提举崔永明到正堂坐了半个时辰衙,就起身转到后堂办公。文案陈远帮他整理往来公文,将将一个时辰,正堂的衙役忽然来传报:“老爷,有人递了帖子进来。”
崔永明一诧,一边将狼毫趣÷阁搁到趣÷阁山上,一边转头问陈远道:“没听说谁今日要来罢?”
陈远也是一脸的糊涂。近来这段时日是缴盐的日子,他很有几天没能好好休息,现在脑子里成百上千的数字飞舞,打成一团浆糊。皱眉想了一阵,仍旧是毫无印象,只好面带愧色地同崔永明道:“老爷,在下实是想不起来。”
“罢了。你也是累狠的人,今日过后,给你几日假,好好松快松快。”安抚幕友一句,崔永明转身过来,沉吟片刻,对候在边上一脸恭敬的衙役淡淡吩咐道:“既是递了帖子,就送进来罢。”衙役领命要走,他忽又把人喊住:“且慢,这送帖子来的,是哪家的人?”
“小人看着,像是李家的。”
“哪个李家?”
衙役一愣,旋即醒转,忙道:“是李永仲处。”
雨水一口气下到将近隅中的时辰。因着雨天,刘三奎便弃了轿子,改乘了马车。他昨夜一晚没睡好,现在眼下青黑,胸口也是一股燥气不得发散。偏生还要出门去盐课司衙门——这是一等一的大事,来不得半点马虎,别说下雨,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得硬着头皮出门。
只是昨晚小妾吴氏哀哀哭泣的模样一直在他眼前晃动,更让他平白添了几分心浮气躁。刘家在子嗣上的运道也只比姻亲李家好上几分,刘三奎自己一兄一姐皆是早逝,就剩他一个独丁,好不容易撑起家业,娶亲成家碌碌而为这么些年,膝下也只得二子二女,儿子先且不说,嫡女嫁给了同县的人家,如今就剩下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女儿,虽说不是嫡出,但胜在模样出挑脾气乖巧,颇得他和妻子的喜欢。
不过当他说要将女儿嫁给外甥李永伯做妾之后,妻子虽说没有当面反对,但看那面相就绝不是赞同的意思。女儿的生母吴氏更是自听说之时起就以泪洗面——她一心盼着女儿能嫁个殷实的好人家做正房娘子,怎么甘愿嫁给阖县都晓得的浪荡子!
刘三奎长叹一声,揉着额角不愿再想。“真真是后宅妇人!”他心里恼怒,“一个一个的鼠目寸光!宁要面上光鲜不要内里的实惠!实在是蠢物!”刘三奎在马车里舒缓了一下筋骨,心里默道:“这两日井场的事要紧,由着她们闹两日,等此事底定,再没得她们插嘴的道理!”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盐课司前,李永伯低头弯腰刚从轿厢里出来,就看见舅舅刘三奎在仆役的搀扶下跳下马车,急忙走过去先行了个礼问候一声:“舅舅。”
刘三奎上下将他一打量,满意地点点头,道:“好好,今日切切小心仔细,一会儿就按照先前我们商议之时按计行事。”
李永伯赶紧低头应道:“是。”两个人这才往盐课司里走,给衙役递了名帖,又暗地里送了个颇重的红包过去,衙役不由眉开眼笑,说话间都带上几分客气:“二位稍待,待我为二位向提举老爷通报一声。”
舅甥两个不过等了片刻,先前那位衙役就出来请他们进去,进了大堂,过了夹道就转进平日里提举办公会客的二堂。两个人不敢怠慢,抖抖袖子,整整衣袍,等衙役进去通报之后,就屏息凝神地候在门外。
“进去吧。”不会儿衙役出来,同两人讲:“进去吧,提举等着二位,莫失礼。”
盐课司二堂与正堂陈设相仿,不过少了两列肃静回避的****牌,墙上高挂的牌匾也不是明镜高悬,而是“清慎勤”三字。匾额之下,提举崔永明穿七品青袍常服,胸前补子上绣溪敕,端坐堂上,幕友文案陈远坐在他下首的书案之后,正齐齐向他二人看来。
刘三奎同李永伯不敢怠慢,按着礼数跪下磕了个头,又各自唱名道:“小人刘奎、李永伯,见过提举老爷。”
崔永明微微颔首道:“起来吧。”又按例问:“尔等为何来?”
刘三奎上前一步,道:“小人是李永伯之亲舅,同他商议停当,以钱入他名下井场数股,钱目股份都已谈妥,今来盐司,按例请提举老爷为我等做个见证,盖章起讫以为证明。”
文案陈远站起来,道:“契书拿来与否?”
李永伯忙从袖袋中将契书抽出,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陈远。陈远看了一回,点点头表示所写并无差错,这才递给提举。崔永明却并不急着看,而是将这契书放在一旁,看向李永伯,开口问道:“按例,交易之事,先问宗族。李永伯,入股一事,问过宗族与否?”
刘三奎心中突地一跳,几乎从嗓子里冲出去一声惊呼。他险险在脱口之时紧紧闭上嘴巴。这一节他们先前商讨之时虽然想过,但不论是李永伯还是他自己,都不以为早就被李家大房压得严严实实的宗族敢有话说,提防的不过是李永仲一人而已,而这也早就让李永伯将回答背得滚瓜烂熟。
先前两个人为防意外,原是给这位盐司提举送去些孝敬,却没想到提举身边的那位姓陈的文案却客客气气地拦下礼物,将他们打发回去。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晓得,叙州的那位提举据说因为有盐商告状说川东各地盐司有勒索之举,为之大怒,严词敲打下来,崔永明胆子原就不大,现下更是一分钱都不敢多收。因此上,他们二人其实多有忧虑,不过事已至此,早就没有了退路。
李永伯额头上渐渐沁出一层又一层的油汗来。他也不敢擦,就这么缩肩塌腰地杵在原地。听提举问话,先是周身一抖,强自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地开口道:“小人,小人族中并无此意。”
“哦?”崔永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加重语调问他:“你族中却无人有此意思?”
刘三奎悄悄拉了一把李永伯的袖子,他好歹镇定下来,清清嗓子向崔永明解释道:“李家一直以来以我大房为尊,现今大房之中只有我同舍弟兄弟两个。入股一事花费甚多,别的房头绝无此财力。”
崔永明面上笑得奇异,仿佛意有所指道:“既然你有兄弟,怎么不同你兄弟商量,要找两姓旁人的娘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