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征伐吴这等大事光靠张允的荆州水师自然是远远不够的.因此曹操调兵南下的军令很快便从襄阳传到了许都.这一日正值司马朗在府衙内当班.当他收到来自襄阳的军令得知曹操决意调兵伐吴的时候,漏壶的水位已经没过了寅时刻度.诚然窗外的天色还是一片昏暗,司马朗却是一刻都不敢怠慢.就见他一面将军令迅速收入袖中,一面赶紧差人备车出行.
司马朗此刻急着要去见的人并非当今天子刘协,而是留守许都的尚书令荀彧.自打衣带诏事变爆发后曹操便把自己的幕府从邺城又搬回了许都,并将皇宫内的汉帝彻底架空成了泥胎木塑.如今许都的防务一并由曹氏大公子曹昂执掌,而政务则全权交由荀彧代理.所以面对曹操突然转变的战略,司马朗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去找荀令君商议对策.
不过未等司马朗坐上牛车,他迎面碰上了他的兄弟司马懿.眼下的司马懿已被曹操征调入相府出任文学掾,专门负责侍奉文章.平日里司马懿为人谦和,做事低调,极少掺和自己职责以外的事.但此刻眼见素来稳重的大哥竟在五更时分神色凝重地赶着出行,司马懿还是忍不快步上前探问道,"兄长,这是……"
司马朗环顾了一圈四周眼见没有什么闲杂人等后,方才将司马懿引到一边,低声说道,"丞相决意东征孙策,现正四处调兵南下."
"东征孙策?"司马懿微微一怔,愣在了当场.
其实莫说是司马懿,刚才司马朗在看到军令的一瞬间也是差不多的反应.要知道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曹军的主攻方向一直都是刘备,如今突然转攻孙策.不说之前的种种准备可能付诸东流.光是东征孙策的补给就不是个小数目.
想到这里司马朗不由叹了口气摇头道,"此事事关重大,须立即告之荀令君,劝丞相收回成命."
哪知司马朗的话音刚落,司马懿便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阻止道,"兄长万不可去荀府!"
"仲达何出此言?"司马朗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司马懿则凑上前压低了声音说道,"丞相最忌结党连群.兄长前与钟元常计取平城.后与荀文若非议军令.试问丞相闻讯后会作何感想?"
面对弟弟的反问司马朗忽然发觉自己一时间竟无言以答.在曹营为官多年的他十分清楚自家主公什么都好就是生性有些多疑.尤其是在衣带诏之变后.曹操对文武官僚之间的结党连群更是忌讳之极.虽说司马朗这段日子与荀彧,钟繇等人往来甚密乃是为了替曹操谋取并州.可他们的许多行动却并没有事先得到曹操的首肯.因此真要有人拿此事进行挑拨,司马朗等人还真就难逃结党之嫌.
眼见兄长张了张嘴没有反驳,司马懿又进一步在司马朗的耳边规劝道."丞相军令交由仆下递送便可,何须劳烦兄长亲自出马.岂不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如果说司马懿先前一番关于"结党连群"的见解还算善意的提醒,那他此刻将荀彧等人形容为"危墙"可就有些耸人听闻了.须知曹操去年才将女儿许配给荀彧的长子荀恽,在外人眼中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岂会有危墙直说.然而司马朗却既没反驳也没质问,而是照着司马懿的建议将军令交给心腹仆役送往荀彧府上.因为司马朗深知自己这二弟绝不会随便危言耸听.他一定是观察到了某些迹象方才会做出如此判断.
事实证明司马懿的说法并非捕风捉影.接到军令的荀彧同司马朗一样也不看好曹操伐吴.于是他一如往昔那般提笔修书劝说曹操莫要因孙策的挑衅而仓促伐吴.可这一次曹操的回应却令荀彧五味具杂.
"上表父亲为万岁亭侯?丞相待父亲真如国士也!"书房内荀彧的长子荀恽望着曹操的亲笔奏表,激动得喜不自胜.须知自曹操迎天子入许都至今,荀彧是第一个由曹操亲自上表推荐封侯的曹营将官.此等殊荣便是曹仁,夏侯渊等与曹操有血亲之缘的大将都还不得享.足见荀彧在曹操心中的地位非比寻常.
然而作为当事人的荀彧脸上却没丝毫喜悦之情.此刻的曹营上下依旧在紧锣密鼓地为东征孙策做准备.也就是说曹操驳回了荀彧的进谏,只不过这次的反驳方式由推心置腹的书信往来变成了华贵的万岁亭侯头衔.
曾几何时曹操对荀彧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荀彧至今尤记得在官渡之战最为艰苦的那段岁月里曹操写给他的每一封信,那些信上有曹操的抱怨,有曹操的忧虑.甚至还有曹操的恐惧.而荀彧则用他的智慧与包容,通过一封封书信不断地安抚鼓励曹操熬过那段黑暗的日子.
昔日他是他的主公.他是他的子房.
今日他贵为丞相,他亦将受封亭侯.
君还是君,臣还是臣,一切看似没变,却又好似物是人非.其实早在天子发出衣带诏之前隔阂的种子便已埋下.原本荀彧以为曹操放任衣带诏事发是为了将天子身边的帝党一网打尽.可末了他却发觉曹操所图远不止于此.
最直接的证据便是衣带诏事发之后没多久便有人密告辅国将军伏完与董承等人一起矫诏谋反.伏完是当今皇后的父亲,明眼人都瞧得出所.[,!]谓的告密者乃是冲着废后而来.那时坊间有关曹操谋害董妃母子的流言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倘若再强行废黜伏后那无疑会彻底激怒天下世人.毕竟伏完平日为人谨小慎微,伏后在宫中之中亦是以贤淑仁明著称.于是荀彧便连同吴硕,孔融等人一起上书为伏完求情.曹操倒也没有多加坚持,没过多久便以查无实据为由放了伏完.只是自那时起荀彧发现曹操不再与他推心置腹,并开始逐渐偏离他为曹操制定下的战略方针.
须知曹操昔年起兵之初对未来局势并没有明确认识,而是像许多小军阀那样四处游荡出击.期间他先是在兖州杀了九江名士边让,后又因为报父仇攻打陶谦屠戮徐州.从而得罪了中原大批世家大族,并最终酿成陈宫,张邈迎吕布入兖之变.面对此等危局,荀彧果断对症下药,向曹操提出"深根固本以制天下"的战略方针,并详陈击破吕布的战术安排.没过多久他便助曹操将吕布驱逐出了兖州.经此一役曹操开始依照荀彧定下的"深根固本"方略,在兖,豫一带收编军队,兴办屯田.招揽士人.特别是协调与大族之间的关系.以及遣使入关贡奉的两项举措,让曹操的名声日渐显著,并最终从诸多割据势力中脱颖而出.成为奉天子以令诸侯的一方霸主.
然而自打袁绍伏诛之后,曹操开始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整治地方豪强,此举令他与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日渐恶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衣带诏事发也可视作为世家豪强对曹操的一次反抗.诚然曹氏父子最终以雷霆手段平息这次事变,但那些时代显赫的家族又岂会就此善罢甘休.在荀彧看来曹操在后方未稳的情况下连续动兵征荆伐吴.无疑与"深根固本以制天下"的方略不合.可是没人去劝阻曹操,甚至就连公达都选择了妥协.
孟德.彧还是汝之子房乎——荀彧的嘴边浮起了一抹无声的苦笑.旋即他便将曹操的奏章与一旁一堆留中不发的奏章摆在了一起.所谓留中不发指的是皇帝把臣下的奏章留在宫禁中,不交议也不批答.眼下汉帝刘协已成笼中之雀,于是奏章的实际审议人便成了荀彧.
荀恽当然知晓奏章放在那里意味着什么,大为不解的他脱口而出."父亲这是……"
"留中不发,上表不受."荀彧边说边将一张东莱纸平铺在了案牍上.
看到父亲果真是在铺纸研墨,愕然间荀恽顾不得敬语连声追问."为何?"
荀彧提笔对着白纸端详了片刻,方才幽幽叹了一声."当不得."
五日后荀彧的亲笔手书传到了襄阳.伴着初夏第一声蝉鸣,曹操倚坐在雕花的窗格前,伸手抚过那一列列熟悉的笔迹,思绪便如冉冉升起的青烟一路向往昔岁月飘去.
曹操尤记得荀彧是第一个前来投奔他的名门之士.那时但凡有点才能又有点出身的谋士都争相投靠四世三公出身袁绍.极少有人会注意到他这个阉宦之后.甚至就连曹操本人都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直言不讳地坦承"本志有限",又言"常自损".可荀彧偏偏就从袁本初帐下转投到了他曹孟德麾下.
没有任何豪言壮语,繁复礼仪,那时青衣广袖的荀彧仅是静静地站在辕门前,曹操便觉整个世界都如沐春光.欣喜之下他鬼使神差般地一把拉起荀彧的双手痴痴傻笑,"吾之子房也!"
事实证明荀彧确实上天赐予他曹孟德的张子房.从"深根固本"到"奉天子以令诸侯",荀彧以他的聪明才智一次又一次地为曹操化险为夷指明方向.特别是迎天子入许都的举措更是彻底解决了曹操出身"赘阉遗丑"的尴尬.
须知两汉延绵数百年,倡儒学行教化,使得士人尤其注重名节.因此不管曹操出身如何,只要他拥戴汉帝,他就能拥有大义名分,而追随他的士人也能随之免去失节之忧.
然而不论是奉天子也好,挟天子也罢,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汉天子这工具利用得好,固然能事半功倍;若利用得不好,则必定声名狼籍.在曹操之前,董卓,李傕,郭汜等人都曾挟持过汉帝,可末了他们非但没有获得赞誉,反倒是因凌辱天子而被天下人所唾弃.
好在曹操不是董卓,李傕,郭汜之流,在他的身边有荀彧居中协调汉廷与曹氏之间的关系.在荀彧的努力下,曹操迎奉天子的举动在士林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各地士人在汉廷正统的感召下纷纷归投许都,从而呈现出一派"是时许都新建,贤士大夫四方来集"的盛况.至于袁绍,袁术,刘表等人则在转瞬之间便由世家名流沦落成了偏霸与僭逆.在曹操看来当初袁本初不顾时局自立为帝多半也与咽不下这口气有关.
只可惜这种君臣和睦的时光总是短暂.随着汉帝年岁渐长,天子亲政的呼声也是随之日渐高涨起来.从董承等皇亲国戚到各地的世家大族都在指责曹操独断专权,与恶贼董卓浑不相让.曹操对此却是嗤之以鼻.眼下这等四分五裂的江山又岂是刘协那小儿担负得起的.所以曹操无视外界的非议故意引蛇出洞诱使汉帝与董承密谋衣带诏.之后杀董承,诛群丑,曹操借衣带诏之变一路屠戮刘协身边的外戚,直至他将滴血的利刃指向伏完,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荀彧已经站在了他的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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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氏一门七世为官,动不得……擅善杀忠良,必使士林愤痛,民怨弥重!……君不忘,昔年一夫奋臂,举州同声,故躬破于徐方,地夺于吕布乎?"
荀彧一声声苦口婆心的劝谏,归纳起来就是伏完出身勋贵杀他会得罪其他世家大族.而没有世家大族的支持,他曹操就可能重蹈当年被吕布夺兖州的覆辙.可在曹操看来汉廷之所以会沦落到今天这等地步,完全就是外戚世家结党营私争权夺利的恶果.唯有祭出昔年汉武整治豪强的铁腕,方能涤荡附着在大汉身上的污秽.更何况曹操自负他的实力早已今非昔比.
"禀丞相,水师已整装待发."门外部将的禀报声打断了曹操的思绪.
回过神来的曹操仔细地将信叠好收入怀中,旋即站起身大步上前推开了房门.
文若,便是不得世家支持,孤亦能一统天下!(未完待续)